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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精彩节选


  朗西雪原地处西北苦寒,人迹罕至。

  纯净的素色自古便是这里的主题。仰望,是灰蒙蒙的天幕;俯视,是白茫茫的大地。除了大把大把抛撒的雪片,没有什么是生动的。

  当然,除了那些在严寒下依然顽强生存的生命。

  ※※※

  “离开,还是留下呢?”

  喃喃的低语出自一个少年口中。屋内没有其他人,所以不会得到回应。

  少年手中拿着一盏由整块水晶雕成的华美酒器,里面装的是半杯雪水。他不饮酒,因为他不愿失去片刻的洞察和定力。

  他独居在这人迹罕至的朗西雪原,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前的一场剧变,让他成了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年纪太小,要不就是因为那场的灭顶之灾背后有太多隐秘的是是非非,也可能是下意识地不想再触及那些浸泡在血池中的记忆……总之,他记不清当时年仅八岁的自己怎样避过数以百计的杀手暗探,只身逃出几千里,后来竟然在冰天雪地里活了下来。

  现在,他只是一个潜居的修士。虽然算不得心如止水,但至少,报仇、复兴家业之类的事情并没有成为他活着的目标。这倒不是因为豁达和仁恕,亲人的血迹并非容易褪去的颜色。事实上,就算他想复仇,也无仇可复了。仇家在另一场血雨腥风中被绞得灰飞烟灭,——也不知是不是天意的公平与因果。三年前,他在雪原附近的临余城中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和欢喜比想象的短暂,仅仅一夜后便被怅然和平静代替。

  都过去了……

  死者已矣,生者当自爱。

  少年出身显赫的世家,虽然族谱上的人丁不算兴旺,但英才辈出。历代先人中,身居庙堂高位的比比皆是,其中更有数位才倾天下的能人异士,令人既羡且妒。据说,他们参悟了“小可趋吉避凶,大可纵横太虚”的奇术,——至少外界是这么传的。奇术是有的,但究竟是不是神奇到这种地步,少年并不清楚。或许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尘封的岁月里,那些和他拥有共同血脉的俊杰将体悟到的玄术妙法记载下来,著成了这本被他拿在手里的《明境》卷册。每一种奇术背后都有一个传奇。

  《明境》中的文字往往平实易懂。那些记述者们不需要用似是而非的言辞迷惑后人,也不必玩弄玄虚突显个中奥妙。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毕生心血能被后代继承发扬。

  不过,修习《明境》中的玄术境界并不会因此变得容易。世上总有些东西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况且,再如何贴切的描述也会因人而异。修炼时,勇气、毅力、智慧和机缘缺一不可。

  早年的苦难将少年的心性磨砺得坚韧。原本只是中上之资,随着修为日深,渐渐被淬炼成无瑕之质。可见资质这种东西绝非一成不变。

  除了幼时的世家教养和后来的血腥劫难,这十年间的雪原独居也令他获益良多。天地间诸般神奇,在目睹经历后,被汲取为自身成长的养分。

  然而,最近他的修为停滞不前。

  “世间机缘不可强求,也不可不求。再闭门造车只怕没有出路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境》中所载的“三玄境”、“五通境”并无一板一眼的套路,据说每人练后也会有不同的气象。物有灵,灵有道,实在是大堪玩味。

  所谓的道,有人说是人间伦常,有人说是义气公理,当然有人说是帮人看风水、驱鬼神的赚钱营生。

  还有人说“道即道也”。这话其实投机取巧。可以解释成“道就是道本身”,不能以言语尽述。也可以解释成“道“是一条“道路”,通向某个目标。

  不管怎么释义,“道”确实是以万千种形式存在于一沙一叶、一瞬一刻、一人一事之中。

  单说这人。千古以来,人自诩为万物之灵,或许有些道理。因为至今为止,人并不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到底能够做到什么地步。每每认为自己不过如此时,却能有所突破,成就惊人之举、旷世之业。对人而言,也许“道”就是通往那个“超我”的路径。

  少年默默地环视着木屋内的陈设木床、木桌、木凳、木柜、木桶、木盆……还有唯一一件非木质器具——用长石砌成的壁炉。这些物件陪伴了他十年,在他眼中,它们都是有知觉、有呼吸的同伴。一旦真要离开,不知彼此舍不舍得。

  原来的木屋不知是谁建造的。后来他玄功初成,就翻修了一遍,以此为家。只有一个人的家,时时处处透着冷清。不见世家门庭的宾朋往来,不闻逢年过节的喜庆热闹,也感受不到父严、母慈、子孝的情义。如果不奢望这些,仅仅是和逃难时的血雨腥风、朝不保夕相比,已是不错了。所以,少年很满足。

  他走到墙角,打开木箱。里面的东西已经静静地等待了十年,是他亡命时随身带着的事物。幼时的衣服当然穿不得了,留下来是因为不舍。绣着日月争辉图案的锦囊里还有几张银票,开具的银票的是当年最大的“通宝银号”,据说如今依然是独占鳌头的大银号;内头还有些散碎银两,不过不多;此外还有十三颗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少年对它的珍惜可不仅仅是出于珠宝本身的惊人价值。

  箱中另有一柄短刀。黑色的刀鞘古朴凝重,刀柄较普通的刀略长,看起来比较显眼的部分是两颗淡紫色晶石,刀鞘和刀柄上各嵌一枚,以完美的位置感与刀形成一体。自幼生在名门,少年对珠宝的见识不差,但根本瞧不出这紫色晶石的来历。晶石发出的幽幽紫芒乍看不稀奇,倘若仔细端详,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那种感觉有时如聆听一位渊博的智者,有时像是独挡一位无敌的勇士,有时犹如面对一位威严的君王……十年前,这种感觉还不十分强烈,但近来,随着《明境》中“三玄五通”奇术的小成,感觉越发清晰起来。

  这柄短刀如此神奇,十年里,少年却还没有用过。原因颇为可笑——拔不出。至今,他修道十年载,双臂有千钧之力,但面对此刀,所有尝试均是徒劳。

  他将这些物件一一包了,斜背在身上,其余皆小心封好。

  最后瞧了一眼这个陪伴十年的居所,少年迈步出屋。铺天盖地的雪片和肆虐狂躁的寒风,对已有相当修为的他并无多大影响。

  拣日不如撞日,从长计议不如想走便走。他双手交替地在面前虚划出数道玄妙的弧线,而后口中轻叱,木屋消失于眼前,仿佛这片雪地上原本空无一物。

  “也许还会回来吧。”少年轻叹一声。

  以“明境三玄”的“玄隐境”将木屋隐去,非施术者莫能解,这样倒省得下锁了。玄隐境最能开辟虚空,藏纳万物,以灵识沟通开启关闭的玄机,妙用无穷。少年修炼此术远未臻大成,藏山纳海定然不成,隐藏一间全副家当不值二十两银子的木屋还勉勉强强。至于创立此术的先贤会不会扼腕,窥视觊觎此术的宵小会不会唏嘘,就不是他在意的了。

  俱都安置停当,少年凝视片刻,拂袖而去。以言清辉这个名字谱出的《清辉曲》就自展开。


  临余城是距朗西雪原最近的大都市。所谓“最近”,也有八十里路程。这点距离如果放在四季如春、和风煦暖的淮水之南,沿途赏花嬉游,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此地却不同,虽说不比雪原深处举步维艰、四季冰封,但也极难熬。眼下正是严冬,又逢大雪不断,行客必定会在途中找个歇脚的镇店。

  里卜村就是这么个地方。百余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七成都用自家空闲的房子接待往来客商,费用不低,但尚属公道。暖炕热汤,加上热情的招待,让人心里头暖洋洋的,没理由留不住那些被冻得手脚发麻的远行旅人们。尤其是那些跑买卖的行商们,若是这一趟收获颇丰,手头宽裕,往往还多打赏些,这便是人情。

  村里有三家不大的客栈和一个小酒馆,离豪华精致的标准有八竿子远,却足可当一句“真舒泰”的赞许,其中的窍门就在于暖炉和佳酿。

  此刻,小村内唯一的酒馆“安平酒家”里暖意融融,上座八成客人。身为老板的徐伯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心里说不出的满意,脸上也如实挂着相应的表情。生意人不怕忙,就怕闲。

  往常遇上这种鬼天气,行人不出远门,能来五成客就谢天谢地了,连备的酒菜也是照这个份量,没料想今日险些不够。幸好采料的张小乙前些日子多买了些,说反正天凉冻着不会坏,当时还骂他败家,现在看,这个月还真该多打赏他半吊钱。徐伯沉浸在幸福的烦恼中,平日里那份识人的眼力见儿似乎被一笔笔的银钱晃花了。

  其实,今天店中的客人有很多举动大不寻常。从傍晚前陆陆续续涌了进来,约好了似的,像是为了什么聚会。店里的桌子都编了号,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十张桌子坐满了八张:

  一主五仆占了甲桌。主子衣着锦衫,上面是“绣王斋”的如意福寿纹金丝刺绣,连靴子都是上好的鹿皮长靴,走在雪地里轻便暖和。周身饰物非金即玉,价值连城,可惜戴得太密实了,整个人像间活动的珠宝铺子,让人看着腻歪。三十出头的年纪,乍看仿佛是半人半熊的怪物。身躯与其说是壮硕,还不如说臃肿来得更贴切。过剩的脂肪堆积在脸上,五官遭到挤压,分布局促,他身后五名随从的样子更助长了这种印象。看这五人黑色劲装下的肢体匀称矫健,目光阴冷,五官普通,这种身手在江湖中绝对是水准以上。这一桌,主子吆五喝六,海吃山饮;随从静静随侍,克尽职守,真是动静分明。

  乙桌和丙桌的两伙人来头不小。衣衫上的家徽醒目得近乎炫耀。行走江湖,没听过“涪州常家”和“祁岭白府”的人怕是不多。常白两家的关系也很稀奇,好起来如胶似漆,差起来刀兵相向,跟变戏法似的。此刻,两伙人正吞吐着浓烈的敌意,心不在焉地向胃袋中填塞食物。在座的虽没有常家和白家的直系,但两家的总管都在,不知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总而言之,能惊动两位总管出马,也必定是要紧的事务。

  丁桌空着,上面摆满了行李。行李是相邻戊桌客人的。这些人穿着打扮说不上贵重,却也还算体面。令人奇怪的是,十二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死活挤在一张桌子旁,不知什么怪癖。刚刚行李触碰桌面时,传来轻微的金铁撞击声,再瞧那外形尺寸,可以断言是杀人的兵器。当中的虬髯大汉显然是首领,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破坏了原本端正的样貌,增强了几分凶神恶煞的气象。

  角落的己桌处昏暗不明,围坐的五个黑衣人像是融进了阴暗里,头上偌大的竹笠遮住多半张脸孔。徐伯面对这伙客人又爱又憎:交了一锭银子不点菜,正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可身上散发的森然气势让人浑身不得劲。

  最艳光照人的要属庚桌的三位女客,不仅顾盼间温婉可人,莺声燕语更是滋润了店内略显干涩的空气。居中而坐的宫装妇人举止高贵,应当是主子。另外两个少女气度不及妇人沉稳,却另有活泼灵巧的动人之处。不过若是江湖中人见到她们眉心的红梅表记,心里当会一寒。

  辛桌只有二人,是所有客人中唯一上了年纪的。脸上堆积的皱纹和鬓角白发证明了这点。但二人举手投足干净利落,目光中有着熠熠神采,不带半分老态。比较有趣的是,二人中的紫衣老者面色苍白,而白衣老者则是紫色脸膛。他们指上的玉石扳指色泽通透,温润可人,眼尖的看客早发现其边缘刻有一极小的“敕”字,足见来历大是不凡。

  另一角落的壬桌虚着。旁边的癸桌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藏青色衣衫的少年低声细语,对面衣衫火红的少女谈笑自若。男的俊朗,女的娇俏;少女配剑,少年立枪,瞧着跟画中人似的。

  店内客人的状况便是如此。三个伙计来来往往地伺候,忙得团团转。徐伯乐滋滋地盘算着不菲的进项。

  忽听谁嘀咕了一句“时辰差不多了”,叩门声恰在这时传来。店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徐伯小跑着去开门,心中为财神上门而欢喜。可惜门开后,到口的谀词无疾而终。一个中年男子立在门口,身后是两个青年仆从。三人面无表情地抛下神态错愕的徐伯,径直走进大堂,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用饭的样子。呆站在门口的徐伯猛地发觉,从店门打开以后,一直不见风飞雪舞,原来却是被一辆马车严严实实地堵在外面,车门对店门。

  那中年男子向几十道目光的主人拱了拱手,冷冰冰地宣布着来意。

  “既然诸位已经到齐,交易开始。暗市的规矩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在下只重复两条:其一,交易只在门内进行,出门之后,要是哪位余兴未尽泄露了什么,休怪暗市心狠手辣;其二,通宝银号的银票交易,当场验货,日后纵有不满,也与暗市无关。”

  说到暗市,它是何时何地由何人建立的,始终没人说得清楚。暗市占了一个“暗”字可谓名副其实,向来喜欢神神秘秘地作各种交易,不过每每拿出的货物都价值连城,开的价钱也相当公道。每逢交易,都是暗市主动挑选买主,交易地点也次次不同。很少有人拒绝与暗市的交易,因为它提供的货物都是买主想要却难以弄到手的,而且绝无欺诈。

  能收到暗市请帖的人没有等闲之辈。十万两银子是暗市交易的底线,若无这等身家的人,根本没机会沾暗市交易的边。曾有过交易失败,妄图抢夺货物的例子,于是,威名赫赫的万盛山庄和坤王府就被一夜荡平。至于暗市的名声逐渐流传开,则是在五年前,可惜走漏风声的“炼神剑”韩顺德不久便在家中爆毙,正是他无意跟人聊起自己刚从暗市交易中买到一代剑豪古征的烈火剑谱。

  眼前的情况很明显了。在店中等候的八家买主正是三个月前接到暗市的邀请,于今日在此地交易。

  徐伯终于感受觉到店内凝重的气氛,待要开口询问,来自暗市的中年男子随手抛过来的一锭金灿灿的东西立即扑灭了他的疑虑和不满。

  “带着伙计离开,三个时辰之后回来!”

  生硬无礼命令在金锭的映衬下动听了许多,徐伯满心欢喜地带着一脸惊诧的伙计们往内堂走去,从后门离开已被鸠占鹊巢的小店。

  “十三,拿上来,第一件!”

  中年男子对方面细眼的仆从吩咐着。平淡的开场白揭起了抛金撒银的序幕。

  “是,午先生。”

  被唤做十三的仆从依言走入店门口的车厢。随后端着上盖红绸的檀木托盘回到众人视线的焦点。

  “八正堂生肌散七钱,止血丹和玉机续命丹各十枚,银十万两!”

  午先生揭开红绸,三支羊脂玉瓶发出柔和的光晕。看瓶子就知里面的丹药不可能是普通货色。

  八正堂位居淮水之南的虞国,名声尚在太医院之上。三位堂主,医术高绝,民间尊为“医仙”。每月十五亲自问诊,限医三人,所救治者都是重症垂死之人。一经诊治,无不痊愈。不过八正堂行事难以捉摸,既曾在大疫之年施医赠药于平民,也曾对一国宰辅的妻儿见死不救。民间传来传去,更增添了神秘感。这些逸闻姑且不论,八正堂的秘制灵药确实效用神奇,千金难求。对于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若能带在身上,等于多出一条性命。

  戊桌的刀疤脸立刻沉声叫价道:“十一万两!”

  “十五万!”

  一下子加价四万两,让在场之人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声音的出处己号桌。五人被斗笠遮住面孔,分不出到底是哪个叫出此价。

  刀疤脸面色凝重,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横刀夺爱的五顶斗笠。

  “十六万两!”这个价已是极限。如果再加,十二人只能打劫回山寨了。洪茂寨固然是洪茂五府八县的大势力,但拿出十几万两的银子也非易事。刀疤脸身为大当家,此番为救治与官军恶战中重伤的独子虽不惜重金购买灵药,却也不可能将家底掏得一文不剩,让所有弟兄喝西北风。

  “二十万两!”短短的四个字,同样出自戴斗笠的黑衣人一桌。

  声音虽轻,传在刀疤脸耳中直如晴天霹雳。这么多银子,他是绝对拿不出的。而亲子的性命……想到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的儿子躺在病榻上,妻子哭作泪人,刀疤脸虎目含泪,却强自安抚愤愤不平的手下。

  八正堂的药最终归己桌的黑衣人所有。其他人并未出价相争。第一件货物已经如此难得,后面的交易自然更加令人期待。

  “十六,第二件!”午先生吩咐着身量瘦小、眼圆口阔的另一仆从。

  这回取来的托盘什么也没盖,里面只有一张纸。就其材质而言,只值半个铜板。

  午先生的目光移向来自涪州常家和祁岭白府的买主。

  “咸州成山的地契,银二十万两!”

  常白两家的总管先是呆愣了一下,而后同时喊道:“二十五万两!”彼此对望后,又同时叫出:“三十万两!”惹得原本紧张的众人笑出声来。

  两大世家声名显赫,官商两道无往不利。能够在四十岁便成为本家总管的人,不会是没见过世面的平庸之辈。两位总管之所以如此紧张,正是因为成山的三座金矿对两家至关重要。二三十万两银子的售价和价值五十倍以上的大矿相比,摆明是个大便宜。

  一番激烈的竞价之后,常府总管常福至身上带的银子刚好比白府总管白旺奎多五百两,最后地契归了常府。标价最终为六十五万四千五百两。旁人觉得不免好笑,不过常福至一行人靠着仅余的二两碎银能否挨得过三千里归程,实在堪忧。

  第三件宝物是一柄样式老旧的黑铁长刀,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由暗市的人拿出来,也许会被人当成废品丢掉,更别提七十万两的天价了。

  辛桌的两位老者眼前一亮,抢步来到持刀的十六面前,颤声齐道:“能、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午先生冲十六点了点头。

  紫衣白面的老者缓缓地抽出乌黑的刀身,闭目凝神片刻,大喝:“开!”

  黑色的刀身骤然发放夺目的银光,小店内竟比白昼还明亮几倍。

  “起!”老者轻啸一声。精芒四射的黑铁刀脱手飞起,老人不断打出刀诀,那刀犹如水中鱼龙,在半空游走盘旋,寒气纵横。

  半盏茶的功夫,老者举手轻招,铁刀似倦鸟归巢,投回刀鞘。众人不觉叫好,至此方知此宝不凡。

  癸桌的青衣少年似乎想起了一事,迟疑道:“游龙刀?”

  白衣紫面的老者脸上露出赞许之色。

  “江阳剑客苏裕的小公子果然见识不凡,后生可畏。”

  苏澄笑道:“能看到这位前辈的御刀神技才是晚辈的荣幸。晚辈在这里先恭贺前辈得此宝刀。”言辞得体,气度不俗,颇具世家风范。

  游龙宝刀虽好,众人却知没什么好争的。且不说价钱高低,单是这一手御刀术便是独门秘技,御使此刀实为绝配。旁人就算抢了宝刀回去,也跟耍弄寻常刀剑无异。两位老者得到游龙刀自是欣喜非常。

  刚刚拍到第三件物品,暗市就有如此手笔,不知接下来还能有什么惊人之举。众人心中的期待不免又被推高了几分。


  “下面一件有些麻烦,请诸位小心。”午先生说完,亲自从车中取出一个碧玉方盒。

  那盒子固然是上品美玉制成,更令人惊讶的却是盒上雕刻着八十一重大阳明符印。在座的除了甲桌的熊人看起来没什么见识,余者均非等闲,见这宝物由午先生亲自取出,定然比之前的几件只好不差。

  “此物为镇星!”

  午先生一句话让在场的大多数人倒吸一口凉气,无人答话。外面的风雪声从门缝窗缝里隐隐钻进来,好像尖锐的哨声。

  良久,拿到游龙宝刀的老者肃然问道:“世间真有镇星?”

  “不错!”午先生沉声回答,“诸位小心,在下要开启此盒,但请验看。”

  故老相传,镇星乃仙界的至尊法器,神奇无比,威力广大。可惜从没谁亲眼见过,原以为是虚幻的传说。如今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倘若是真,暗市的手脚之长怕是有点无边无量了。只因这镇星根本就是属于另一个层次的宝物。

  正当众人屏息注视着午先生手中玉盒时,内堂忽然传出呼喊声.

  “徐伯!徐伯!大门口怎么了?”

  通往内堂处,门帘一挑进来一人。来人面上本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向店内一望,笑容瞬间消失,代之以冰冷的神情。

  这些客人令他生出强烈的戒备心,他们与平日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的百姓不是一类人。平日守在店中、不打烊决不肯离开的徐伯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来人打量着每一个人的同时,被打断交易的人们也打量着他。

  进来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乌黑的长发由一根白色丝带束起,丝带末端系着一颗不大的明珠,眉目清秀如画,一身素色麻布长衣,颇有出尘之态,清雅之姿,有如这朗西雪原的千年冰雪凝成的人。倒是一副好相貌!

  来人便是清辉。以往去临余城采买物品都会经过这里。安平酒家的徐伯虽然有点小气,对清辉却很和善,每次都肯拿出一壶热茶,与他边喝边聊,——当然,这茶往日也多是免费供给吃酒的客人。清辉在骨子里不是冷傲孤僻之人,只是由于常年独居才不爱说话,每次都是听客。徐伯却喜欢滔滔不绝,卖弄着从往来商客那里听到的奇闻轶事。在旁人看来,一老一少,老的吝啬吹牛,少的冷傲寡言,这两个人竟能一聊一整天,实在难以想象。

  清辉今日远行,一路走着,便不自觉到了这里。远远地望见徐伯的店门口被一辆奇怪的马车堵住,只好从后门进来。若是使用“明境五通”中的“通识境”,六识敏锐百倍,大可在一里之外知晓店中异况。但此法消耗甚大,用后需半个时辰调息打坐,平时自不会轻易使用,再说用道法惊扰平民乃大忌讳。不过现在看来,在座的也不像有良善百姓的样子。从与常人无异的皮囊里面散发出的敌意和杀机藏也藏不住。

  敌欲出手,我必先发!

  清辉抬手一指,柜台上的一坛残酒化作舞空白练,瞬间凝成冰箭直奔名为十三的仆从。十三只得先缩回伸向腰间佩刀的右手。清辉同时逼视着跃跃欲试的十六,口中低吟着古朴晦涩的字句,听起来像是一曲来自洪荒的悲歌。

  十三双目圆睁,大喝一声,飞脚踢向来袭的冰箭。刚猛无俦的力道令他整条腿失去知觉。骨头断没断都很难说。与此同时,十六的身子打摆子似的发起抖来。

  “手下留情!”午先生上前一步,双手分别搭在十三、十六身上,以浑厚的真气为二仆镇住散乱的内息。

  清辉没有继续出手,寒声质问:“难道诸位所做之事见不得光,进店之人都会被灭口不成?”纵然一句话得罪在场的所有人,他也不在意。既然他们是可以令不会功夫的徐伯消失,会对陌生的闯入者施展杀手,那么言语上恭敬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在雪原中生活了十年的清辉可不是什么善人仁者。无论对方是成名高手还是一只雪狼,都没有什么区别。起了杀心的人和动物,便称不得无辜。

  午先生尚未答话,白旺奎已然手指这个无礼的野小子,厉声斥责道:“哪里的无知小儿,也不看看眼前的都是谁,哪里轮得到你撒野!”

  “我只见一物狂吠,来历倒是不知。”清辉平日里虽然沉默,但此刻言辞锋利,一如出手的风格。

  照说以白旺奎的阅历,不会轻率树敌。偏偏刚才交易失手,让对头占了上风头,心中憋着一股邪火火。此时见少年毫无怯意,便再也按耐不住。

  “野小子去死吧!在阴间好好学习一下贱民应有的礼数。”

  白旺奎目露凶光,挟着上位者的愤恨,打出赖以成名的独门暗器“透骨乌梭”。

  少年黑曜石般的双眸暴射出若有实质的寒芒,长袖一招即收了乌梭。一阵细响后,从袖中掉出些许粉渣。

  白府众人原本意态轻松,此刻才察觉有异。向来强悍果决的总管被那少年瞪了一眼后,目光散乱,汗滴如雨,竟像成了痴呆。

  在座之人都已看出这少年难惹,白旺奎武功不弱,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浓烈的杀意破去武道之心,今后再遇到这少年,心胆俱寒,恐怕比狗还听话,下场真非一个惨字能够道尽。

  少年脸色愈冷,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清辉目现三瞳,且三瞳渐趋归一,这是先天武道修至顶峰才有迹象——破念、破技、破法,以至无敌。

  “喜欢借助强势剥夺弱者的性命,获得一时廉价的快感,碰倒更强势的人便勇气全消,这种情形看上去和十年前遇到的到些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嘛。在肮脏的凡尘俗世中打滚,除了招惹一身泥污,真的会对修道有助益吗?”清辉心里的动摇很快被另一个发现带来的喜悦冲淡——徐伯活着。他刚才默运万相归心诀,找到了徐伯的气机,就离此不远,看来不必替他报仇……也不用和这群凶人生死相搏了。毕竟杀人和被杀都不是愉快的事。

  气随念动,清辉放下杀心,白府众人如同卸下千斤的担子,绷紧的神经在断裂前终于得以解脱,店内戾气消尽。

  坐在白府邻桌的常福至一见死对头出糗,就忘了回家盘缠不足的苦恼,美滋滋地夹起一块雪原长毛兔肉品尝起来。

  午先生止住还待冲上去的手下,冲清辉道:“小兄弟既然来此,何不坐下一谈。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们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正在此地作交易。我是卖家,这些都是买家。因为都是大数额,不便被闲杂人看去,店里的老板和伙计已拿了赏钱回避。”态度坦然自若,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冲突。

  “我不是有钱人,与大富大贵的各位怕是没什么好谈的。徐伯无事,我也不讨扰。告辞!”

  清辉对午先生的邀请毫不领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店中众人里,他只对那两个英气飒爽的少年男女有点好感。其余要么凶戾,要么贪婪,要么冷漠。午先生虽不凶戾贪婪,却太阴沉,怎么看都非易与之辈。跟这种人打交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算计得身败名裂。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邀请遭拒的午先生一再挽留。

  “不必担心价钱。就凭尊驾的身手,本会盟可以破例,任小兄弟挑选一物,免费相赠。”

  “什么?”

  “这也行?”

  “不花钱白拿?太不公平了!”

  如同被泼了冷水的热油锅,店内吵杂混乱一片,混合着着嫉恨和怨毒的气氛弥漫开来。叫嚷得最卖力的当属常家众人。

  “午先生,我常府花大价钱才购得一张地契,阁下随后就搞免费馈赠,这让我们如何对东家交待?起码该一视同仁吧。否则暗市声誉受损,以后做起生意来未必会一片坦途。”常福至貌似在责怪暗市不公,实际却是煽风点火,期望坐收渔利。。

  这也难怪。矿山一事,府尊临出门时交待的封顶价只有五十万两,结果自己把一路上收来的十五万两货款也搭进去了,另外填上自家四千两,最后的五百两更是一行十几人的往返路费。换在平时,拿到府尊志在必得的地契,终归有些颜面,在府中的立场便可借此强化。可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仍。现在半路冒出个白拿白占的,如若传扬出去,自己定会变成笑柄,以后哪有脸在常府颐指气使?他恨透了白旺奎这老不死的疯狂抬价,更恨午先生莫名其妙送人大礼,最恨这个浑水摸鱼的小子闯进来搅局,甚至怨恨小家子气的府尊不肯多出钱。

  名字中虽有“福至”二字,此刻的常福至却与“心灵”无缘,他只想着要出口恶气,忘了暗市的人素来不是好惹的主儿。果然——

  “暗市做事用不着外人品头论足,常家是有些势力不假,但这里不是你们涪州常家的宅院。”

  午先生冰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弄得常福至坐立难安,嘴角抽搐,像活吞了条泥鳅,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别说他一个总管,就算是家主亲临也未必敢和暗市为敌。一个能拿出“镇星”拍卖的组织,天知道有多深的背景。想到这里,他赶忙赔笑:“午先生言重,常某怎敢自不量力,对暗市指手画脚?方才确是为贵会盟担心,才口不择言。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这种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实在令在场众人吃惊不小。其中固然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不已,如白旺奎之流,但多数人都对这位常家总管有了新认识。江湖草莽中有多少英雄豪杰,就是因为不知深浅,性子鲁直,才惹祸上身,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话到了这份上,午先生也不好再责难,便又转过来对举步要走的清辉道:“这位小兄弟留步。暗市虽然不敢夸口尽揽天下奇珍异宝,但稀奇的物件还拿得出几件。就算小兄弟对金银俗物没有兴趣,这武林中的罕见宝物,甚至是仙家法器总还是值得一看吧?恕我说句托大的话,小兄弟大概是初入江湖,增长见闻可是少年英雄的必修之业。光凭好身手未见得能所向披靡。”

  对方言辞恳切又盛意拳拳,最重要的是那句“增长见闻”让清辉心有戚戚。他这次入世悟道,就是抱着增长见闻的目的。

  以《明境》中所载的术法而言,主篇的三玄境、五通境以外,还有几十种杂术。刚才施展过的“万相归心诀”、“凌冰术”、“离魂引”就属其列。若是三玄五通的妙法练得大成,自然不需偏门道术,但谈何容易。每逢清辉修炼三玄五通而无寸进时,那些旁门术法既可作消遣,也可引为攻玉之石。而凡尘俗世更能磨砺心性,逢遇机缘,广结人脉。天时地利人和,任哪一样都不可小视。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已经走出雪原,踏进尘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普通人口中的险恶江湖,对于修道者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勾心斗角。最险不过人心!

  “既蒙先生盛情诚邀,便谢过了。”清辉在角落空着的壬桌坐下,旁边就是那对少年男女,彼此点头一笑,静候暗市的动作。

  清辉来的时候,暗市正在展示仙宝“镇星”,玉盒上的七十二重大阳明符印尚未开启。有心人早就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宝物了。

  午先生对清辉的到来似乎极为看重,特意将“镇星”的渊源娓娓道来,令一无所知的初出茅庐者大开眼界,甚至在座的不少**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些秘闻。


  “镇星”第一次出现在人间是两千年前的齐朝。一代宗师萧垂云游历天下,途经丹霞山,天降暴雨,电闪雷鸣。苍翠的密林被怒吼的狂风拉扯得七零八落,清澈的溪水也变作滚滚浊流,山间鸟兽四散奔走。

  以萧垂云此时的修为,驱云散雨并非难事。但这阵风雨来得蹊跷,不似人间景象,倒像有妖魔作祟。他以乾坤定神针为指引,一路寻至极华清玉洞,——当时此洞自然尚无名称,更不是天下闻名的福地洞天。以后这洞府能够在一夜间声名鹊起,就因为此洞是镇星的首现之地,自有灵气福缘。

  镇星共九枚,其中八枚像花瓣一样围作环形,中央有一枚圆形的芯,组合起来像个盘子,看似玉质,实际却非凡间所有的任何一种玉石。正中一枚上有“镇星”二字的阳文。九枚镇星色泽各异,绽放万道豪光,千重瑞气。萧垂云走入洞中拿到镇星,并未大费周章,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有缘之人不必忙,无缘之人跑断肠”。镇星一经入手,他便知与以往所见宝物皆不相同。一股正大浩然的仙灵之气游走全身,待他回过神来,赫然发觉身前倒下一具尸体。瞧模样正是自己!

  萧垂云幡然领悟,脱胎换骨后,今时之我已非昨日之我。登临仙界之期不远矣。

  怎奈重宝出世,邪魔必觊,立时生出种种波折。萧垂云怀抱镇星步出山洞,洞外已经晴空万里,尚未来得及享受一下煦暖的阳光,就看到洞口石坪处站立四人,披发鲜足,面目狰狞,乃魔尊噬天手下的四煞。若在往日,萧垂云要胜其中一人虽然不难,也得在百合之后;以一敌二可勉强战成平手;四煞齐出必是不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家伙,你倒能藏。躲在里面一个月都不出来。现在没了洞口阵法护佑,识相的把宝物交出来。魔尊半月后做寿,我们兄弟正愁没有贺礼。”

  萧垂云也不多言,心中奇道:“怎地便过了一月?”双掌一合,祭出千观万相轮,罩住四煞。

  四煞并不认识往日里极少在人前露面的萧垂云,以为当世除了魔尊和正道几个的老怪物外,无人是四人联手之敌,此刻方知大谬不然。慌忙使出保命绝技“化血魔影”,将半边身体化作血雾,托住宝轮。

  萧垂云再祭出镇星,半空荡起七彩波澜。四煞吃得神光一扫便化了飞灰。

  半月后,萧垂云回到云门,对门下弟子交待了继任者和其他事务,飘然而去。

  ※※※

  白云苍狗,千年既逝。镇星已成传说,再无人见过。尘世间朝代更迭,天下正值一统,共尊梁朝武宗皇帝。修道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门不知何故销声匿迹,道门大兴,被奉为正道魁首。道门分为四宗:道、玄、术、法。四宗各立宗主,其下又有分支门派依附,纷乱争斗不休。

  在道门这种大门大派之外,还像青叶门这样的小门派,连带门主在内不过数十人,在外人看来,无论历史还是现状都不值得夸耀,如果不好好经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不会有什么光辉出现。青叶门的弟子与世无争,甚至对修炼本门功法也不甚热心。几百年内都没出过什么杰出人物的小派,收藏的秘籍宝典想必也高明不到哪去,——至少除了青简之外,不少人都这么认为。

  这一年,青简刚满十五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平日除了翻翻青叶门前辈留下的笔记外,就是坐在门外竹林里吹吹笛子。在他眼里,青叶门的功法练起来相当有趣。师父为老不尊,传授的道法也简单无趣,很快就学会了。在闲暇时,他把门中前辈笔记中的数种心得揉在一起,自创了所谓“青简心诀”。

  掌门青峰恐怕徒弟走火入魔,只好加以干涉,但听过青简描述后,觉得顽徒的自创心诀与本门正宗心法大同小异,练起来应无凶险,便听之任之。

  五年时间一晃就过了。尤其对修道之人,动辄闭关就是十年八载。那“无为”的意思就是顺其自然到什么都不用作,只管随便浪费灵气和稻粱。如果修为更深达到辟谷境界,连米饭都省了,当真是逍遥自在到极点。

  “这不是骗人嘛?修道也好,度日也罢,总是要有所作为,才不枉活过一遭。整天树着‘无为’的牌坊,打着修行的旗号,完全曲解先贤‘无为’的本意,真是一伙儿骗子。倘若无为就是随遇而安,就是顺天行事,就是无缘不求,那索性一起等死罢了,修炼道法作甚!”其实先贤未必是错,怪就怪青叶门的长辈懒到极点,平时教导弟子敷衍了事,任其乱语。

  以欠缺稳重的心态,少年正经八百地修炼自创心诀,过了千余个日,还编出三十六字真言,行得俨然是大家法度。但以勤奋度而言,这个青叶门的小弟子确实高过本门师长太多。大人们瞧着孩子一笑而已,全当在作耍。

  青简二十岁这年,百年一次的道门四宗论道盛会在丹霞山极华清玉洞前的石坪上举行。四宗门下,左道修士,乃至一些武林中的好手都来凑热闹,怕有五千人不止。极华清玉洞前石坪方圆百丈,却也放不下这许多来客,挤不上位置的人只好坐在树杈石崖上,远看像是山间猢狲聚会。

  原本论道盛会和小小的青叶门八竿子打不着。说来有些汗颜,道门四宗划界森严,各修行门派虽然共奉道门为尊,分属四宗统御,无奈青叶门太弱小,哪个宗也没主动收留过这个小门派。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礼宾弟子忙慌了神,一封请帖竟然递到青叶门下,喜得掌门青峰手舞足蹈,差点踢坏了本门最值钱的榧木五禽雕像。

  足足商量了半月,终于打定主意,由青简陪同掌门前往。表面理由是最年青有为的弟子应该去见见世面,将来光大门户。比较实质性的原因却是囊中羞涩,青简生得瘦小,平日也吃不得许多,陪同掌门出行能省些盘缠。当然,青峰不是没想过孤身前去,但没有弟子跟随,终究不大体面,唯有忍痛破费,师徒同行。

  “徒儿,美食酒色是修行的大敌。为师有言在先,我二人只可用些清水馒头,看来清苦,实则大有裨益于修道。”

  青简笑道:“那岂不是成了馒头仙?”青峰顿时哑口,面色竟像平日吃的紫心萝卜。

  其实,青简有过三月不食五谷的经历,对口腹之享的盼望未必那么强烈。一年前,他在功行周天时,灵识曾进入一个玄奥的境界,青碧色的云光流转不息,进而分为七彩,轻柔地卷起四肢百骸,懒洋洋的十分舒泰。当他恢复神智后,就觉得有些不同。才入门一年的师弟青鱼很担心地问他为什么会三个月不见踪影,怎么不来吃饭,言语间大为关切,生怕这位师兄生病后强忍不提。不过这件事最终没人深究,连师父青峰似乎也没有察觉。

  不管怎么说,在风餐露宿、饱尝旅途辛劳后,“馒头门”的两个土包子来到丹霞山。眼前的景致真是一番震撼——白云飘缈,雾气氤氲,青松苍翠,溪水潺潺,鸟鸣阵阵,深谷幽幽……这才是仙山妙境,浑不见半分世间凡俗之气。

  可惜,这种感触在一盏茶后破碎殆尽。一群群袒胸露乳的江湖汉子,一队队趾高气扬的旁门修士吵吵闹闹地闯进如画仙境。

  “焚琴煮鹤,卖剑买牛。”青简忍不住啐道,挥动手中的竹简,径自寻其他路径上山。青峰以为他认路,便跟在身后,最终师徒二人站在半山腰的绝地,不明所以。

  “你小子根本是个路痴!”青峰指着徒弟的鼻子,老半天挤出一句牢骚。

  青简笑嘻嘻地往坐在一旁的青石上,完全看不出反省的意思。

  “师父,徒弟我懂事以来都没出过青叶山,您自是知道的。”师徒两人相顾大笑。

  笑话归笑话,正午时分盛会便要鸣磬开始了,如果届时不能赶到,就很失礼了。青峰拿出一把半尺长的碧色小剑,迎风一展,便成了一丈长,四尺宽,骂道:“臭小子,师父这就带你飞过去。丹霞山是古仙人得道的福地洞天,修道者不可妄动道法,以示礼敬。现在顾不得这许多了,都是你这顽徒害的。师父花了十五两银子才带你来此,若什么都没看成,那真是本门第一破财罪人。”

  “那师父怎不早拿出这飞空木匾,咱师徒二人也少走些冤枉路?”罪魁祸首往往全无自觉,一心埋怨别人,无论是世俗的恶人,还是眼前的青简,概不能外。

  青峰难得正色道:“徒儿,修道中人不轻入世俗,这是千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以道术之威,肆意妄为必将天下大乱。莫说为师一个小派掌门,就算是四宗宗主也不会在人前轻易施展,以免惊世骇俗,坏了天数。”稍作犹豫,又道:“青简,你涉世未深,不明白修道界也非清平世界。以道门而论,道、玄宗、术、法四宗,本出一脉,如今却为了‘尊道’、‘尊玄’、‘尊术’还是‘尊法’勾心斗角,不肯退让,都是一个虚名所害。如今,为师也搞不清我青叶门被归在哪一宗的统御下。平日我们道术玄法地乱叫无妨,此时此地却需慎重,更勿随便展露功法。万一恶了其他宗派,被当成对头,就是无妄之灾。”又反复叮嘱青简一定要在道门四宗大会上夹起尾巴,只管享用吃食便是。

  总算啰嗦完,偏生顽徒又冒出一句让他险些吐血的话:“师父,您老人家算道士吗?”

  老掌门一个爆栗赏过去,拎起青简的耳朵怒喝:“你当了我十几年的徒弟,竟然不知为师我是道士?!”

  “那也不能怪徒儿。您平时那样子没有半点书中所说的仙风道骨啊。”青简愈发惫懒,死赖活挨不肯上那飞空木匾。他无法对师父明言——三日前,他在入定后忽有不祥预感,此次师徒二人恐怕未必能生离丹霞山。

  青简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更说不清为什么对此深信不疑。这对古怪的师徒平日难得正经说上两句话,但自幼失去双亲的青简一直将青峰老道当作家人。老道士看似疯疯癫癫,实则固执异常。就算青简如实相告,他也未必肯听,说不定还要以身相试。

  “迟了便迟了,能不去才好。”青简正是如此想法。

  ※※※

  正午时分,丹霞山极华清玉洞前的石坪上,已是人头攒动。一贯清新的山风中混合了大量的汗臭、酒气、尘土。如果不是当空飞舞的各色云旗,看起来更像是在赶集市、逛庙会。

  最外圈都是不请自来看客。能通过山下的奇门阵法者无不是小有道行之辈。受邀前来的修士,按照归依的宗门,被安置在朝南的四座浮空法阵之中。四宗各占其一。只凭这份声势足以令那些小门派艳羡不已了。

  也属于无名小派之列的青叶门师徒总算在鸣磬前赶到道宗所属的“灵虚介子阵”中。受邀者中属二人到得最晚,理所当然成为关注的焦点。最初迎来的是惊诧的目光,随后换得几声叹气和摇头,最终变成不屑一顾。

  青峰、青简师徒根本没空在乎这些。仙果琼浆塞了满口,无论是沁入心脾的香气,还是温润甘美的味道,全都是不能抗拒的诱惑。所谓烂泥扶不上墙就是这么回事。在一派肃穆超然的气氛下,师徒二人毫无自觉地大快朵颐,将自己面前连同左邻右舍的桌子一扫而光,口中不时冒出诸如此类的高论——

  “师父,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吃啊!”

  “嗯,好吃。那个,仙长们整天吃同样的东西会厌烦。你天天吃馒头和萝卜不烦吗?”

  “您怎么能拿萝卜和仙桃比,还有这美酒。啊,香溢满腮,师父,琼浆仙露就是指这个吧。”

  “你小子少喝点,你看仙长们都没喝。哦,您几位要是不喝,一会儿我们师徒捎回去点给门下的弟子们尝尝。”

  ……

  端坐正中的道宗宗主华阳真人一面应付着前来拜见的各路修士,一面凝神推算今日论道的因果。偏偏“洞微诀”修至第九重,百里之内的落叶飞花都难逃遁形,直把青峰师徒的一言一行听得真真切切。千年道行的道宗宗主华阳真人自认养气功夫已到了无尘无我的至高道境,此刻心中怒气却如洪水泛滥,恨不得当场祭出惊虹剑,斩了这两个将道门盛会当成聚餐会、专程赶来吃白食的败类。

  “当——”一声清越的磬鸣响彻云霄。便是何等的俗人也为之神清气朗。

  道门四宗的论道大会如期而至。缺乏自知之明的青峰、青简二人似乎浑然不知已在鬼门关兜了一圈。

  “各位道友,请随贫道一同出迎另外三宗。这次四宗论道是我道宗主持,不可失了礼数!”

  青峰、青简好不容易将目光从美食上移开,瞥了一眼杏黄道袍、鹤发童颜的华阳真人,趁旁人不觉又各自抓了几把瓜果,方才起身站好。

  华阳真人冷哼一声,袍袖一甩,大步走出灵虚介子阵。


  话说道门四宗齐聚丹霞山,当真是好一番盛大景象。四宗的青年翘楚神采飞扬地站在本宗方位跃跃欲试,定要在这道门盛会一展所长,赢得个天下知晓的威名。原本就该如此。修道界中,他们这个资历辈分正是玄功初成、争强好胜的大好年华,有这样的锐气自在情理之中。

  只是话又说回来,天下万事皆有个尺度,锐气太多就成了坏事,这台上稍嫌过火的拼斗就预示着会无好会。美酒仙果用多了也是一样,——毕竟肠胃总是肉做的,道门修行固然是求一个超凡入圣,不过青峰仙长好像还未到那份境界。这会儿,台上热热闹闹,方才敞开肚皮、横征暴敛的青叶门掌门则丢人地悄悄溜出去,舒缓肠胃去了。

  暂不表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只说这名动四方的四宗宗主。青简悄悄问过身边的小道士,在领受了一顿白眼和不耐烦后,总算得知四宗宗主的法名分别是道宗华阳真人、玄宗**真人、术宗烈阳真人、法宗景阳真人。

  华阳真人一身杏黄道袍,面色红润若婴儿,白眉白发,很像那年画中的神仙。**真人身着蓝色道袍,紫色脸膛,方面大耳,看起来十分气派。烈阳真人周身灰色道装,赤面赤眉,眼若铜铃,一副凶相。这最不气派的还得说景阳真人,怎么看都是个糟老头,身上偏偏是最不禁脏的月白袍服,结果弄得灰一块、白一块,就连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也不知粘了什么,好似刚刷过的粉墙,细瞧竟然还脏出了层次。

  “如此一比,我师父竟还气派多了。”青简的评价也不知是赞是贬,反正老道士不在,由得他编派。

  说来这道法大会倒没什么花哨的噱头,华阳真人先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几句,然后各派选出五个弟子开打。但见,场中比试的人气定神闲,出招有模有样,俨然已有宗师气度。倒是各宗的看客们不甘寂寞,既然无机会亲自上阵动手,这嘴总不肯闲着,好歹也要为本宗壮壮声势——

  “好本事!”

  “这招棒啊,不愧是我玄宗长一师兄的绝学‘火云掌’!”

  “哪及鲁鸣师兄的‘冰霜诀’厉害。”

  “冰霜诀?那可是娘们儿练的吧,堂堂七尺男儿就得用‘开山杵’。”

  “开山杵干吗?又不是让你采石料,我看你们术宗用九齿钉耙最好。”

  “你小子敢看不起术宗?等会儿咱们山下比划比划!”

  “怕你不成?”

  ……

  场外颇站了几位有心的武林好手,他们虽不入修道门槛,但借此难得时机一睹大宗派的高明道法,若能领悟一二,也足以在江湖上威风一把。

  青简本是接了道宗请帖的宾客,心境上却更像那些普通看热闹的江湖汉子。瞧瞧台上的青年弟子入道也才不多年头,却个个拥有几件法宝、会上三五种道法,实在看得他好生艳羡。

  几番较量下来,场中胜负渐趋明朗。道宗不愧是四宗之首,四男一女已然稳占上风,尤其是这二十名弟子中唯一的女子——“流波仙子”薛蓉,在五战之中只出一只左手,皓腕素手恰如穿花玉蝶,“云蔚心法”运行之下,更是全身隐隐笼着一层薄纱,端的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流波仙子本就清丽绝俗,再加上功力高妙,全场倒有大半的掌声给了她,青简自是最卖力的一个。道门中人寻一伴侣并非罕见,若是能有如此佳人相伴,也不枉此生了。

  薛蓉最后一轮的对手是法宗一个名唤思翼的年轻后生,白衣俊颜,身长玉立,气宇不凡。二人交手的五百招如同优雅对舞,男子矫若游龙,女子翩若惊鸿,实在是赏心悦目。二人都有一身好功夫,只是最终薛蓉仍技高一筹,虽以左手取胜,却不得不拿出“碧月星簪”。

  本来是挺好的事,坏就坏在那个肮脏的老道士景阳真人。

  “哼,孽徒,为了讨好那女娃竟然不顾师门声望,你那裂天弓呢?你既不想要了,为师收回来好了。”

  景阳真人当众怒斥徒弟,旁人也不好插嘴。流波仙子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思翼,神情中露着关切。

  思翼紧咬双唇,并不争辩,静静地跪在师父面前。那裂天弓威力无匹,出手无还,中者立毙,他怎舍得用在心爱的人身上。五年前金顶阁一面之缘,三年后百鸟坡对月长谈,此后数次巧逢偶遇,直至方才心有灵犀的交手,一切不需明言,只因有心,有情......

  一轮金色光环从面色铁青的景阳真人手中飞出,罩落于思翼头顶,令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最初还咬牙挺着,无奈巨大的痛楚压倒了意志,最终无力地倒在青石地面上痛苦翻滚。

  青简不觉哑然,不就是收回一柄破弓吗?何必弄得这么大声势,难道还有什么酷刑不成,看那小子不像个软骨头啊?

  下一刻,他已然知晓——那裂天弓正是将思翼双臂的筋骨以秘法炼成,左臂为弓,右臂为箭。所谓的收回,便是要生生卸掉他双臂的筋骨。

  明艳的鲜血顷刻染红了月白道袍,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脸色已如死人一样惨白,一根白骨生生刺破皮肤透体而出,实在是森罗界的景象。

  “师叔,请……请您住手!”薛蓉实在是没法忍下去。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更何况那不是普通人,在她的心目中,那人在她心中早已不同。

  景阳真人面色竟无丝毫改变,嬉皮笑脸地盯着薛蓉。

  “师侄女,一身好功夫啊。怎么了,连我宗内处置逆徒也要插手?若不是他丢了我法宗的脸面,做师父的又怎会不疼自己的徒弟呢?师叔我身居其位,不可徇了私情。”

  “我……我认……”薛蓉正待说出“我认输行了吧,您放过他”。

  怎奈话未出口,一旁的华阳真人看似不经意间跨出一步走至薛蓉背后,右掌轻拍她的肩头,微笑道:“蓉儿不得无礼,干涉师叔处理宗内事务并非你的本分。”能让对手少一位有潜力的门徒,再令己方得胜一场,巩固道门领袖之位,怎么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能让这个小妮子乱讲。

  薛蓉但觉一阵冷流随那一掌融入体内,手足口舌竟似冻结一般,半句话也难讲出,一小步也休想移动。

  青简在旁瞧了好一会儿,将两个老道士的花花肠子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心中大怒。

  “两个老混球,来什么棒打鸳鸯吗?小爷偏不让你们得逞。”

  趁旁人只管关注场中一切,青简那瘦小的身形悄悄挤过两排道宗弟子,忽然间好似立足不稳一下撞在流波仙子身上,一道由自创“青简心法”凝成的道力悄悄送了过去。说实话,青简对那套古里古怪的功法成不成气候也毫无把握,死马权当活马医吧。既然老杂毛华阳暗自捣鬼,他青简也说不得只好依葫芦画瓢插上一杠子了。

  不晓得“青简心诀”是不是真的妙用无穷,薛蓉娇躯一震竟可动转自如。心急如焚之下,她也顾不得再和师尊商讨该不该救人,更来不及和那撞她的懒惫之徒计较无礼与否,一道青蓝色的寒芒从她一直隐于袖中的右手电射而出,怒啸的剑气恰似星河倒卷、飞瀑之冲,径直奔向仍在施术的景阳老道。这一含愤出手声势之浩大,锋芒之锐利,迫得一宗魁首也不得已退而避让。

  “好,好,好!”

  略显狼狈的景阳真人连说几个好字,可谁都听出来这存心找碴的邋遢道士根本连半点嘉许之意也无。假若真有什么可以叫好,也许是他终于可以找个由头和道宗翻脸了吧。

  景阳老道冷笑着瞧向一旁有些愣神的华阳真人,语气不阴不阳地缓缓说道:“你道宗任弟子对我法宗动手,华阳啊华阳,你教出来的好弟子,这份对尊长执之以礼的修为令贫道我大开眼界。今日要不你动手废了这丫头,要不然,嘿嘿,你便动手废了老道吧。”明知他这是撒泼要挟,可毕竟是薛蓉抢先向尊长动手。

  此刻,青简趁着没人注意,早就溜到人群后面端着一壶美酒滋巴滋巴地品起来。反正是帮了那对苦命鸳鸯一把,至于到底他们能不能逃脱此劫就不是他一个二十岁的“馒头派”小弟子能管得了的了。

  华阳真人此时心中亦是惊涛难平又有些大惑不解,——自己明明用“冰魂术”封住了薛蓉的六识,为什么会突然失效呢?最要命的还是景阳这狂徒,今日似早有预谋,现在给了他借口,不知是凶是吉。百年之前,他二人交过手,名义上说是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天知道他们切磋得可是连本命金丹都打出来了。自己便是略占上风,也得在千招之后,实在是不易得很。难道他此次又有所恃,自信能扭转败局?更有玄宗**和术宗烈阳两只老狐狸,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也想打我道宗领袖地位的主意啊。无论如何,场面上的东西总要过得去......

  虑及于此,华阳真人当下板起脸对退在一边的薛蓉怒斥道:“蓉儿,交出思翼师侄,景阳真人只是对门下弟子略施薄惩,算是小惩大戒,你怎能插手?快向你景阳师叔赔罪,他大人大量想必也不会和小辈一般见识吧,若是为此影响我两宗数百年的一脉亲情,实在是大罪过了。”

  这华阳真人也是老奸巨滑之人,几句话挤兑得景阳不好过于紧逼,只要薛蓉不再坚持一切大概会大事化小。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一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爱徒薛蓉此时扶着浴血昏迷的思翼,竟如铁了心一般,仰头朗声抗辩道:“师父,请恕弟子难以从命。我修道之人无不讲求上体天心,下存仁爱。景阳师叔那也算是小惩?恐怕齐武宗手下的慎刑司也不过如此吧。再说我道门比试较量并非因为彼此有什么深仇大恨,思翼师兄未用‘烈天弓’,弟子又何尝用了‘绝龙剑’呢?若说思翼师兄败给徒儿便该受罚,他那训导不力的师父怎能无过?更别说方才景阳师叔也在弟子的绝龙剑下避退一招,依此而论,大概他老人家也是堕法宗声望的罪人!”

  四下寂静无声,所有的旁观者均被这位大胆、镇定、聪慧,当然也是美丽的奇女子所震撼。在道门,不,应该说甚至在所有江湖门派中,长幼尊卑是不变伦常。师父之言,弟子怎能不遵?师父之命,弟子焉敢不从?

  眼前这个女子偏就不信这个邪,为了一个情字,为了一个礼字,她顶撞了师父,对法宗宗主也是自己的师叔出剑,这到底是怎样的胆识?

  一时间,各人有各人的判断,或褒或贬,不一而足。

  “啪,啪,啪”,三声清亮的掌声在此时格外引人注目。

  青简从一块大青石上一跃而下,嘴里叼着半个蜜桃,弄得汁水横流,污了前襟。他大步走入场中,笑着冲周围作了一圈揖,不紧不慢地自顾自说着大话:“我一个无名小卒今天在这道门盛会上可是长了不少见识,无能之人有之,无礼之人有之,无聊之人亦有之,然则最最令人大开眼界的是有几个身居高位的无耻之人。你们凭什么受着众人的礼拜,凭什么身为一派掌门?就凭着你们无耻!为了那不值一钱的虚名,徒弟可以不要,脸当然就更可以不要了。你们很喜欢折磨人吗?你们很喜欢高高在上地操纵别人的性命吗?你们修什么道?听闻武宗设了内卫,专门寻这种人供职,你等鼠辈何不脱下那身道皮,自去寻一个开心自在!”

  言罢,这个无惧无畏的小子冲着那边一对患难情侣轻轻一笑,换来的是两双充满赞许的眼神。一时间,这三个人看穿了,也悟道了,——也许和道门典籍中的凿凿言辞毫无关联,不过此刻他们终于获得了那冲破世俗与愚昧的勇气,明晓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

  原本濒于爆发的道、法两宗主之间的矛盾被这一搅和弄得失去了方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完全不将四宗宗主放在眼里,这是他们的矜持绝对无法容许的。

  华阳真人气得面色古怪,顶上金冠虚颤,起初是无奈苦笑,最终化为暴怒狂笑。

  “小子,你是那个什么青叶门的弟子吧?连你师父一起上好了。我道宗竟然请了你们两个妄为狂徒,用性命领悟一下什么是尊卑礼仪吧!”

  并不见这位道门的顶尖人物有什么动作,一枚青色的火焰当胸飘出,令人称奇的是它不仅没有丝毫热度,反似令周遭一切冻结了一般。青简一时觉得那火焰像是传说中死灵的瞳仁,每一跳均伴着奇异的节奏,使观者的心神难以自持。

  “小心,那是‘焚魂青焰’!”薛蓉识得那正是师尊的得意之作,同时也是连魂魄也将灰飞烟灭的绝杀。

  话音未落,焚魂青焰化为八枚,以八角方位围成圆环。忽然青简竟发觉身体已无法动弹,面前景阳真人手掐定身法诀一脸阴笑地瞧着他。

  两位道门宗主竟然联手对付一个半大孩子,这并非对手太过强大,而是出于难以压制的恨意,——亲手毁了他,否则心头之恨难消,这才是是两宗宗主几百年来首次这般心无二致的因由。

  八枚焚魂青焰绕环飞转,化成一道青色夺命圆环疾速飘向受制的青简。

  青简轻叹一声,心中暗道:“不想我一心避开祸端,偏偏生了一幅急脾气,总会莫名其妙地头脑一热扎进是非漩涡。也许……也许下辈子不会这么冲动了吧。不,没有下辈子了……”

  正当他已打算听天由命之时,一道青灰色身影从人群中闪出,拦在青简与火焰之间。

  来人却是那一直溜出去的青峰。


  且说老羞成怒的华阳真人和景阳真人竟联手对付一个未及弱冠的无名小子,着实出人意表。

  道门本是天下修习术法的首范,所谓“得道成仙”的说法倒是有一半意在赞这道门渊源的博大精深。旁门中杰出之士自然也有以大愿心、大毅力升入仙界者,却是百中无一且劫难重重,决计无法与号称“天下第一名门”的道门相提并论。

  碍于身份,道门中顶尖人物并不时常抛头露面,四宗之主更是深居简出。这丹霞山一会正是难得齐聚的机会,天下一心向道之人无不争先前往,只为一睹得道高人风范。

  道门弟子众多,四宗之下小宗派林立,门下弟子良莠不齐,自然也少不了败类。每有罪大恶极的道门逆徒现世,四宗执法弟子必亲往惩戒,世人因此愈发认定“道门即为公理,道门便是正义”。

  正因如此,众弟子无不为身处道门自傲,加之修为不凡,这联手夹击的事情若非性命堪忧是决不会轻为的。今日观战众人总算开了眼界——道门两位加起来修为近两千年的宗主也有如此作为,实在不可思议,恍如在梦中一般。

  那八枚焚魂青焰当空结为索命圆环,一道青色弧线迅雷奔马地扑面飞至,非但没有丝毫热气,反似坠入冷霜寒冰,那股透着死亡气息的凉意,行诸外而侵诸内。正待躲闪逃命的青简猛然察觉身体被法诀定住,即便动转手臂亦是不能,更休想跳跃躲闪了,——暗中使出定身诀的正是景阳真人。

  在此命悬一线之际,一道青灰色身影拖泥带水地闪入场内,恰好拦阻在焚魂青焰与青简之间。来人左掌吐出一团绿色烟雾,看似淡薄无力,却将青焰阻在外面,存许难移。而右手食指同时轻弹,一缕金芒射入青简眉心。一旁心不在焉掐着定身诀准备瞧好戏的景阳真人只觉一阵阴冷道力钻入心脉,心知这次遇上强敌,忙敛神凝息以“虚合法诀”化解。

  华阳真人原以为此一出手,那无礼小辈断无幸理,因此并未出全力,此刻见了出手之人不觉愈加愤怒。

  来人正是青峰。他依旧是那幅嬉皮笑脸的模样,全无惊慌失措的神态。

  青简此时已能动转,见平日好无师长威严的老道士如今竟能临危不惧、临险不乱,大感奇怪:“师父,您老刚才那是什么功夫?莫非您平日都私藏不成?我入门这许多年也不曾蒙您传授些有用的术法,今日才落了下风。”

  嘴里说着,青简手下却不肯闲着,一边将一枚吃剩的桃核劈头砸向运功调息的景阳真人,随即手中拎起那柄自制竹简,施展缩地之法眨眼来到景阳真人身侧,当胸就是就是一下,口中却道:“你家小爷可是道宗华阳真人请来的贵客青简是也,记得这柄竹简,见他如见小爷我。”

  景阳真人这个气呀,若不是他过于轻视那臭小子反被偷袭,怎由得这种比蝼蚁还不如的东西如此嚣张。凭他往日的功力,随便一掌就能打得青简万劫不复,此刻却偏偏被那道古怪阴寒的道力在心脉附近蹿来蹿去,半点也马虎不得。他勉强倒踩七星,避开汁水淋漓的桃核和抽来的竹简,却因牵动道力,体内伤势大有恶化之态,真是虎落平阳。

  馒头派的小弟子对自己的斤两清楚得很,那景阳杂毛是什么人啊,若是动起真格的,大概一个小指就能把自己弹得万劫不复。正儿八经地和他互拼?笑话,不如自杀还来得干脆点。青简早已打定主意,自己唯一的胜机只有偷袭一途。偷袭,比起这个,也许他可以作老杂毛的师祖了,三岁时抢师兄青观的烧饼,六岁时将三师叔青光推进浴盆赢了一把小木刀,……算起来,光明正大地正面交手反倒没有几次。

  原本道宗弟子甚多,随便站出来几个,青简就不是对手。可玄宗术宗相当默契地在一边看热闹,道宗弟子更是对景阳没有半点好感。至于法宗众人却恐贸然出手有损宗主威严,事后定遭严厉训诫,只得呆立观瞧那疯小子用根破竹片追打景阳,并无助阵之意。

  “宗主功力高绝,远胜对手万倍,此刻装作如此狼狈必有深意,我等万万不可坏了好事。”平日法宗的弟子怕极了宗主,如今只能作此打算,也算是一饮一啄了。

  青简既然存心让景阳轻视,悄悄隐去道力,举手投足间只是个身手灵活的普通武者。

  景阳见眼前对手仅凭气力身法攻击,也仅以“流云步”躲闪,大半心神用在以虚合法诀化解侵入的异种道力上,只等除去体内祸根全力一击。

  猛然间青简一振手中的竹简,翠绿的竹简化作两道绿芒,夹着风声点向景阳真人双肩,却是刚刚在术宗一名弟子身上学的招式。不过别人是以“分形术”化单为双,两者均为实体,他那个只是徒有其表,充其量是中看不中用的虚影。

  景阳真人何等眼力,撇了撇嘴角,双足不动向后飘出二尺之外,堪堪躲过看似凌厉的一击,不屑地小声嘀咕:“贫道居然让这种废物逼得跟猴子似的,若不拘了他的元神关进‘参罗鼎’内好生折磨,这宗主之位哪还有脸坐下去。”

  恰在此时,已然击空的竹简上青绿色光华大盛,尺许长短的碧色彩练电射而出,宛如灵蛇一般卷向景阳道人面部,三丈之内竟隐隐有清芬之气、祥瑞烟霞。此刻,青简终于觅得时机,不再留手,将早已蓄势待发的道力尽数注入这柄自幼相伴、日夜不离的竹简中,轰向对手。

  站在一旁原本关注另一边青峰与华阳大战的玄宗**真人和术宗烈阳真人只觉体内无穷道力似被外力牵引而动,天地间忽然多了一种正大浩然之气,不由得心下一惊,寻着方向望去,骇然之情比之手下弟子又不知多了几多倍——那小子作法时现出的气象,仿佛竟是典籍中仙灵之气的光景,难道他竟会修成仙体?二人修炼数百年追求的最终境界不也就是如此吗?

  场中的景阳真人可没有工夫做此感想,在那条碧色彩练庞大力量的笼罩下,他头一次感到性命受到威胁,这可是百年来的首次。景阳真人也顾不得化解什么异种道力了,右掌拍向顶门,一朵金莲现于头顶,内有数颗玄色宝珠,恰合三三之数,一时间空中金蛇游走,雷光闪灼。数道金芒自那莲花内喷射而出,迎向青简的竹简。

  **、烈阳又是一惊。多年来,他们一直以为道门四位宗主之中,唯有华阳真人修为或许高过三人少许,岂知景阳竟也能顶现金莲?三十年之前,**静悟之中忽有所得,本命金丹悄然开裂,一朵寸许大小的金色莲蓬若隐若现。三花聚顶这种说法小孩子也知道是仙人才有的,**明知自己的境界仍与三花聚顶相差甚远,但也难掩心中喜悦。烈阳与**况相似,只是要早了五年,二人均未对门人弟子讲起,恐怕泄露根底,只待道门大会一展身手。不过现在看来,这景阳顶上金莲不但足有半尺大小,而且展颜开放,内里更有宝珠,比起自己已经高出不知多少了。念及于此,不觉心灰意冷,景阳已是如此,华阳恐怕只高不低。在二人眼中,顶现金莲的景阳稳操胜券,甚至有点小题大做,那小子施法之时虽具异相,也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

  景阳道人此时却没心思得意,四下门人不断叫好拍马之声让他不胜其扰,心中愈发烦躁。自己一心准备与华阳一争高下的撒手锏被逼对付一个毛头小子不说,如今倾力迎战致使所受内伤加剧,最让他觉得不妥的是金莲光华足可开山裂石,可面对那道看似柔不可抵的碧色彩练竟然不能前进分毫,实在是咄咄怪事。

  这边已经拼出了真火,华阳真人也不好受。这青峰在道门之内藉藉无名,照理说该是个稀松货色才对。谁知从他出手化解焚魂青焰开始,华阳就心中一沉。自家道法有几许威力,自己最是清楚。焚魂青焰看似阴冷,其本性反属至阳,只因太过猛烈,反而显出至阴之相。普通法宝道力莫说抵挡,恐怕靠得稍近即会化为尘灰。二人就这么僵持不下,青峰也不知是无力进攻还是不想冒进,也毫无进逼之意。偏偏焚魂青焰威力虽大,却有一弱点,维持起来消耗颇大,饶是华阳真人也不能长久,实在是有些进退维谷。

  青简和景阳那头儿又是青芒又是金莲的,动静极大,这两人想不注意都难,不过感受大不相同而已。青峰只是单纯的惊喜,华阳却是愁虑满胸——景阳这只野狼暗怀鬼胎,只怕修为大进后更难对付;而眼前这看似无赖的道人,弟子已有这般能为,师父想必更难对付,自己无意中树此大敌,实在是不智得紧,眼下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速战速决,今日的恶战说不定还有几场。

  决心已定,华阳真人将大袖一摆,收了八枚青焰,为防对方趁机偷袭,也顾不得面子,身形猛退数丈。青峰手下压力骤减,忙也撤了掌力,并不急于出手,只是等待下文,看华阳真人又有何新奇招数使出。

  在旁人眼中,道宗宗主却似被青峰击退数丈,不由得议论纷纷,不知那青衣道人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神通。就连一向自得慢慢的道宗弟子也心中无底,脸色暗淡。

  场面上落了下风,华阳真人宝玉色的面颊涨得通红,和烈阳真人倒有得一拼。他一言不发地从随身乾坤法囊中取出一物,迎风展开,却是一面黄色小旗,不知是何质地,无数符印阵法密密麻麻地布于其上,当中一只青色麒麟煞是威风。

  “青麟宝华旗,道门十宝之一啊!”有那识货之人大声喊出此宝之名,场外立刻大乱,但凡有些见识之人无不骇然。

  说起道门至宝并非人人能见,更非人人能用。宝物愈是强大,驯服起来愈是艰难凶险。这道门十宝之说流传甚广,十宝到底为何也传闻不一,只是这“青麟宝华旗”却是无论在哪种排列中均榜上有名,也可说是名声最响亮的宝物。

  三百年前,道门正值实力最弱之时,四宗也并未像如今这样敌意浓厚。魔尊噬天恰在此时出关,率数万手下围攻道宗清平山紫霄顶,三宗赶来救援,一场恶战血染道门圣地。那时道宗宗主还是华阳的师兄观阳真人。眼见道门即将不敌,观阳真人祭出青麟宝华旗,将本命金丹附于其上,青麟口喷万道光箭击伤魔尊,可谓一举定乾坤。只叹观阳真人因此消耗过剧,神形俱灭,舍身成仁。

  此役天下闻名,民间的说书先生也常拿这个段子混口饭吃,道门众人更是知之甚详,老一辈更有多人亲历参战,记忆犹新。谁料三百年前名震天下的青麟旗今日重现,竟会用来对付道门中人?

  青峰自然明白利害,不由得长叹一声,看来今日休想生离此地了,当下咬了咬牙,心中一横,从怀中取出一枚似玉非玉的物件托于掌心。此物像是一只玉环上取下的一段,通体呈淡紫色,内里似有云霞流动。青峰一语不发,逆运“落叶心法”将一身修为缓缓注入其中,一环环紫色光晕四散而出,如同水面投石后的波纹,顿时整个百丈石坪上云霞四聚,狂风顿起,阵阵雷鸣由远及近,片刻间已至眼前。若拿景阳道人顶现金莲时引出的几道电光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小孩子办的家家酒。呼吸之间,四面八方雷鸣风吼,电光闪灼,霞气昏迷,日月无光,飞沙走石,直如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你用的是‘镇星’?”烈阳真人凄厉的叫声暴露了内心的恐惧。他并不像道门普通弟子那样对‘镇星’一无所知,自然明白关于‘镇星’的传闻并非虚构。云门在萧垂云成仙飞升后名声大振,却又于百年后的一夜间消失于世间,随后道门崛起,这其中的关窍只有历代宗主才知。他们用尽心机,花费了千年时间却并未发觉镇星下落的蛛丝马迹,而据“借”来的云门典籍,萧垂云仙游之前确实将‘镇星’留在人界。今日‘镇星’现于人间,莫非云门还有弟子生还并保有镇星吗?若真是如此,在场众人恐怕无人敌得过那早已超脱人类极限的一击。

  烈阳真人的估计并未全中,却也相差不多。青叶门的祖师青云道人正是云门弟子,只是刚刚入门三月,并未登堂入室。云门遇袭之夜,青云下山采买香烛杂物,因夜黑路险留宿山下农户家中。清晨一早赶回山中,发觉云门之内竟无一人生还,经楼内典籍一无所剩,殿宇大半被焚毁,当下号啕大哭。他入门日短,却与众师兄弟相处甚好,怎知一夜之间阴阳相隔。头脑清醒后,青云将眼前事体稍作整理,便即明了,当下将无意中在掌门房内烧剩的半只蒲团内捡到的经书收起,悄悄离开此地。日后,青云创立青叶门,因其本身资质平庸,流传下来的道法大多脱胎于云门仅存的经书,并为有何新奇之处。偏偏那本经书言辞晦涩,最后一页更是因曾遭烈焰烤炙损毁严重,也无太大用处,因此在青峰之前青叶门并无人练成什么完整道术玄法,更别提闯出个名堂了。

  青峰本是一农家少年,如青叶门只为求个温饱。他生性聪慧跳脱,不拘常法,竟然在入门后几十年内把那本数百年都无人领悟的云门经书理清了七七八八,不仅凝成了本命金丹,甚至在百年之后顶现庆云,此时若非他对虚名毫无兴趣,只需出山闯荡几年定可名闻天下。只是他却觉得与其费神劳力做那些无聊事情,还不如呆在青叶门里和一干门人玩乐自在。二百年后,他收了三位弟子,每位都是资质平平,他也不介意,甚至懒得督导弟子整日苦练。直到收下青简,这个仿佛当年自己的顽皮孩子。

  这次参加那道门大会,青峰却是另有打算。如今道术已有所成,纵然不能洞悉过去未来,但心智开启后一切早已不同。半年之内,他每每心神不宁,总觉青叶门似乎危在旦夕。门内除了自己,大多数弟子都是些比普通武林中人身手略高的平庸之人,怎能逃得过这次劫难?除非拿到云门典籍中提到的“镇星”方可一拚。

  那本云门残典在最后的半页中有一行手书文字,现在还能看清的部分只有“镇星遗于丹霞……洞内……后百龄苍松……余……紫……”想来想去,必是丹霞山极华清玉洞后一棵老树附***日丹霞山被列为道门圣地,四下布有阵法,极华清玉洞附近更是看守严密,寻常人等休想入内。唯一的机会也许就是……

  以青峰此时的半仙灵之体,吃那些瓜果哪会有什么腹泻的丑态,所谓如厕不过是找个借口寻镇星去了。纵使他平日运用灵识足可覆盖百里之地,此时却不敢过于声张,只是悄悄寻找,花费了不少时间。总算在一棵已近千年的古树下发觉一块奇石,风霜吹打的岁月痕迹难掩刻于其上的云门“锁灵阵”,破解此阵后,一枚紫色奇形宝物被青峰拿在手中。他试着以道力注入其中,惊奇地发觉虽然这只是镇星的一部分——紫瓣镇星,引发所需的庞大道力却绝非自己所能承受。于是青峰不敢冒然弄险,匆匆赶回会场,正巧救下青简,与难缠的华阳真人交手。

  此时的青峰已经欲罢不能,体内数百年苦修的道力仿佛被紫瓣镇星内的巨大漩涡吸引,毫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华阳真人的情况与之相仿,全身道力贯注之下青麟旗纵使不比镇星也相去不远,道道耀目的青白色光芒映得丹霞主峰上如升起另一轮烈日,阵阵青麟低吼之声传来,肃杀之气让观战者胆寒。

  “快退呀,小心被伤到!”

  这一声高叫惊醒了围观的众人,这二宝相斗那里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承受得了的,就算是道门弟子也自知修为深浅,争相退却,远远观瞧。

  片刻之间,偌大的百丈石坪上只剩下寥寥数十人。

  


  

  世人曾言,道门圣地丹霞主峰——

  修竹挽日月,藤萝舞清风,野卉润夕霞,青松染长空,正是人间福灵之地。

  怎料今日却招来凡夫俗子在此争勇斗狠,一时间雷霆怒降,电走金蛇。片刻之前还是人声鼎沸的极华清玉洞前百丈石坪上,此刻仅余数十位对自身修为颇有信心之人,当然还有些人则是不得不留下。

  薛蓉扶思翼坐在一块青石上,将道宗疗伤圣药“太玄返灵丹”为其服下,这丹药大非寻常,片刻即令醒转。

  思翼睁开眼眸,发觉自己躺在一女子腿上,只觉不妥,这要起身见到薛蓉投来的眼神露出关切,心中一暖,转念间对这些凡俗礼节已是释然,开口问道:“蓉师妹,那边怎样了?”

  得知思翼已无性命之忧,薛蓉长出一口气,忽又见思翼那血迹斑斑的双袖,心中顿觉黯然,应道:“两位宗主不但联手偷袭,现在看起来还吃了小亏,只怕要恼羞成怒,落得个不死不休。”随后将思翼昏迷后场内景况简述一遍,正色相询:“翼师兄打算如何处置?小妹决心已定,师恩深重,但此刻两位宗主所作所为仅无耻二字可以形容。谁能想到平日道貌岸然的尊长会是视门人性命如草芥,视天理伦常于无物的野心之辈。道门大概是完了,最起码今日的道门已经不值一提,也许它道法依旧高深,门人依旧众多,可那又有什么用?就凭这些庸庸之辈怎能得证仙道?那两位青叶门人为我二人身历险境,我无法袖手不管,华阳真人曾为我师尊,我不便与其交手,只能去帮那小孩子。翼师兄若要阻拦尽管出手出手就是!”

  要知天下但凡有师徒名分者,师有命,徒莫敢不从。薛蓉处事之犀利果断远胜大多男子,她本来对师尊华阳真人颇多尊崇,偏偏近十年来真人对名利之事越发看得重了,方才看了道门二宗主的丑劣行径,实在令她忍无可忍。思忖片刻,她已下定决心,道门既无可恋,就由得他们自去,自己独善而退吧。只待了却此间事,她便寻一处清幽之地,与心上人共伴山水,隐居世外。

  生死一历,思翼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若是在半日前,要他叛出道门简直势比登天,现在既然师不为师,徒又何必为徒?他浅笑答道:“你不肯对华阳出手,便交给我吧。师师徒徒,恩恩怨怨,如是而已,我心无愧。今日之后,你我若能活着,便一同走吧。”

  言毕,思翼挺身而起,因重伤初愈,身子一晃,险些跌倒。薛蓉待要伸手相搀,却见思翼早已挺直腰身,大步而去。流波仙子展颜一笑,只觉将一生托付此人当真不错,便也直奔那景阳而去。

  且说青简会斗景阳真人虽是偷袭,也要凭真本事才行。他刚满二十岁,修道方十年有余,对面之人却是震烁道门数百载的一宗魁首,而今更是顶现金莲、全力相拼,实在是力有不逮。

  其实景阳真人哪里好受。最初被青峰偷袭得手,体内异种道力真若利剑游走,将他体内经脉搞得一团糟;才要运法诀调息,又被那臭小子弄得不得安生;最后还被那不知是何来历的古怪碧芒逼得使出保命绝技“金顶宝莲”,不仅消耗甚巨,体内伤势更是由于缺少压制,恶化极快,也许不久便要不支吐血。他景阳真人是道门高人不错,可也不是不死之体、不怀之躯,肉体伤势过重将来就只能以元神修炼了,那算怎么回事呀?景阳老道一咬牙,将一口鲜血化作飞剑喷向青简。

  眼见一道赤色剑虹直射而来,青简也不管是否难看,就地一滚勉强避开,随手抓起一把沙砾丢向老道。

  这位法宗宗主顾不得躲闪,急急念动法诀将金莲收回,却因收得过猛,又狂喷了一口鲜血,再加上那一把沙子粘在道袍上,实在是狼狈至极。景阳表面上看来吃了大亏,实际却并非如此,现在不必倾力施展“金顶宝莲”,以他的道力,一面调理伤势,一面依靠众多法宝与青简游斗,就算看起来不怎么光彩,但已是稳胜不输。至于面子什么的,没了命要面子干什么?

  只见混元锤、金翅梭、凌霄剑、火焰绫被依次丢出,一时间光华四射,诸般道门法器飞在空中,轮番攻向青简,直逼的他连连躲闪,满地翻滚,战况急转直下。

  恰在此时,薛蓉持绝龙神剑赶到,毫无花巧地当空劈出,长达数丈的青蓝色剑罡二度出现,直如星河倒卷、怒龙临世,锋芒之盛锐不可当,只当空一绞,便让那些只凭本性攻击的道门法器化作废铜烂铁,坠落尘埃。

  景阳刚刚逼退青简,正待靠那些法器抵挡一阵,自己好退在一旁调理一下不堪重负的肉身,这还没等喘口气呢,要命的女煞星偏又仗剑赶来,也真是时运不济。

  青简从一块嶙峋怪石后面爬出,歪歪扭扭地对薛蓉一揖,也不说话,飞身扑向景阳,一竹简抽向那张粘了血迹、沙砾的老脸,含愤之下那竹简上的碧色光练竟有丈许长短,显然是在多番死战后修为大进。

  在场内的法宗弟子还有八人,此刻也看出宗主并非有意示弱,实在是力不从心,纷纷抽出兵刃法宝冲入场内。这下倒是解了薛蓉之困,毕竟联手夹击一位受伤的师门长辈做起来太过别扭,相较而言,应付这些虾兵蟹将的围攻反而顺手多了。只见她将道门极为寻常的七星步运用的出神入化,暗合天地玄妙易理,身形直若穿花蝶舞,毫无半点滞涩之处,竟是凭借一人之力围困住八位修为不低的法宗弟子,隐隐还占了上风,实在是道门之中千年难遇的奇才。玄宗和术宗的弟子心中暗自钦佩,连**、烈阳二人也频频点头,暗笑华阳有眼无珠,将这等良材逼得反出门去。最为尴尬的便是道宗弟子,这位同门翘楚原是本宗的骄傲,现在成了敌人,真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对宗主的做法大是不以为然。

  景阳心中一沉,已知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善了,那混账小子看准了不给自己喘息之机,为今之计说不得只好拼得损失百年修为,先将他击毙才可脱此困境,与道门争雄之事只好以后再说了。当下他逆运虚合法诀,将多年修习的道力散入奇经八脉,宽大的道袍似被注满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涨起来,乍看之下甚是滑稽可笑。可看了那老道身后由金光形成的三丈法身,青简可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这老杂毛要玩命了,自己也不知能不能躲过那全力一击。

  竹简带着碧色光练刺入金色光幕,只进了三寸便再难前进。景阳微微一笑,抬右掌按向青简顶门。眼看胜负已见分晓,却不料老道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右掌停留在青简顶门上方半尺的地方,一动不动。青简原本古铜色的面颊上如同染了一道金霞,双目圆睁,脸上神情极为古怪。

  “太上化虚诀!你怎么会……”这句话也是景阳道人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一言未尽,法身后的金光转为碧色青芒,肉身现出夺目华光,转瞬化为千万光尘,随风逝去。

  此一役结束得极其古怪,原本青简败定的局面片刻调转了方向,景阳道人反而神形俱灭,实在是出乎意料。法宗门下众人见此情景,早已无心恋战,四下作鸟兽散。

  薛蓉也不追赶,由得他们自去,转身来到青简身边,才要问他如何取胜,却猛然抬手向其肩头拍去,口中轻叱:“醒来——”。

  这“醒神静心咒”本是道门用来惊醒为邪魔所惑的弟子,此刻用得正是时候。青简刚才运起自创心诀之时,再次进入了那个由七彩光华形成的水纹境界,正当他将身心沐浴其中时,一股强大的水流汹涌而至,在平静的水面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他的魂魄灵识卷入其中,眼看即将溺毙,忽然被薛蓉唤醒。

  恢复神智的青简满头汗水,只觉得后怕,忙躬身向薛蓉深施一礼,口称:“多谢姑娘二次救命!”突然又似想起什么,急急问道:“那景阳杂毛呢?”这一来,反倒搞得薛蓉一头雾水,三言两语将实情告知,青简自己也是不明所以。

  二人顾不得在此事上再做纠缠,举目望向青峰、华阳二人,却见那边自有一番惊人景象。思翼在一边抬手招呼,见二人疾步而来,苦笑道:“这二人也不知用了什么宝物,外人根本差不进手去。我的‘裂天弓’就算只剩下六成功力,也有开山裂石之威,怎料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古怪的气流外罩。”

  薛蓉把青简将景阳道人打得形神俱灭之事告知思翼,一时唏嘘感叹,不由得对青简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只是个胸怀坦荡、疾恶如仇的青年弟子,本事并不怎么样,如今倒是很有些高深莫测。

  “青简道兄是否知道令师那仙宝是何来历,竟能与道门青麟旗分庭抗礼,难不成真是那镇星?”思翼大惑不解自是常情,除了道门有数的几人,即便是他和薛蓉对镇星所知也只是一知半解。

  青简手中摆弄着竹简,轻轻拍打着面颊,凝神想了半晌,最后叹道:“也许师父真是有心为这镇星而来,只是此宝得来想必不久。说实在话,这老道士也让小爷我吃惊不小,平时见他稀松平常,这些年来什么也没教我,不过随手丢来几本破书而已。”

  二人一贯身处名门大派,长幼尊卑的礼数从小印在脑中,最初听得眼前这个神秘的少年如此称呼其师,觉得奇怪之极。然他二人也是洒脱之人,对这些细枝末节也不在意,反觉这师徒二人定然极为亲近,不似道门之中看似恭敬,心中如何便不得而知了。礼节呀,礼节,到底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发自内心?思翼、薛蓉相视一笑,只觉这些年来总算明白循规蹈矩也要有个限度,师们尊长又怎能抹灭人性。

  不提青简如何为为老不尊的师父担心,思翼二人又有何感悟。只说被激烈流动的气圈围在中心的青峰和华阳二人此刻已到了生死立判的紧要关头,对外面的情景毫无知觉,全部心神都放在手中仙宝之上。

  紫瓣镇星在青峰掌心已然缓缓升起,淡紫色的光晕层层激起,向四下散去,空中隐隐有仙乐袅袅,异馥阵阵,光晕也暗合节拍,上下波动。

  若言镇星是极柔,青麟宝华旗便是极刚。纯白色的万道毫光将小小三角旗面围在其中,直若眩目朝日,皎洁明月。一阵阵青麟低吼悄然临近,仿佛从异界而来的王者驾临,让人心头顿生恐惧之感。

  弓开满月,水涨盈盆。

  场中二人大喝一声,紫瓣镇星光华大盛,一道百丈紫练疾若奔雷射向华阳道人;那青麟宝华旗的白色毫光之中,青麟绣像张开巨口喷出一支水桶粗细的巨大光箭快似雳闪迎将上去。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霎时飞沙走石,狂风四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众人眼前只觉一亮,目中全然不能视物,半晌才恢复平静。

  场内华阳真人只剩下半边身子,眼见得已经归西,看来二人相争,胜者当属青峰了。众人都作此想之时,青简最先发觉情况有异,也顾不得和思翼、薛蓉打招呼,纵身奔向师父,却有一道身形后发先至,一把夺过青峰掌中紫瓣镇星,而青峰竟然毫无反应,全无力战华阳的神威凛凛。

  只听一个老迈沙哑的声音放声大笑道:“镇星,镇星,闻名千年的仙宝终于到了我烈阳手里。**道兄,那青麟宝华旗你也到手了吧。可笑他二人拚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便宜了你我。”

  原本一脸正气的**真人此刻也毫不掩饰,含笑道:“烈阳道兄的好眼力,如此晃眼的光景下居然出手那般精准,一枚‘九阴追魂梭’要了那青峰道人的老命,这镇星自当归道兄所有。”

  身在一旁抱着老道士尸身的青简早已听得目眦尽裂,怒火中烧,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丹霞四谷。他早已预感到此次丹霞之行是凶非吉,只是当看到老道士大显神威之后一颗心才放下,心中替老道士大声叫好。谁知拼尽全力终于力克强敌的老道士竟然被两个无耻之徒算计,死得如此不值。

  青简轻轻放下老道士,似乎是怕青石坪上太过阴冷,又将身上粗布衣衫脱下垫在他的头下,随后撤出竹简,缓缓走向一脸得色的烈阳真人。

  “怎么,就凭你也来报仇?若不是景阳那个没用的东西遭人暗算在先,你怎会轻易得手?我现在有镇星在手,你又何必急着送死,不如快快投在我门下。”烈阳的赤面赤眉上无不染满兴高采烈和踌躇满志,满口吐沫飞溅,说得摇头晃脑,大有普天之下谁敢掠我烈阳之锋芒之态。

  此时青简的头脑中无比冷静,自己决不能白白送死,否则老道士的仇由谁来报呢?他忽然发觉身畔多了两人,便停身低声道:“思翼、薛蓉两位道友的厚谊青简无以为报,但请二位不要插手,唯盼速速带我恩师的尸首离开此地,送往青叶峰。本门典籍二位可随意翻阅,聊表谢意。如若二位不愿再回道门,就留在青叶门吧。现在想来,老道士曾说青叶峰乃灵气聚集之地,但终究福薄,不堪长久。恩师和我开罪道门,青叶峰不可久居,需另觅栖身之所。可叹恩师仙去,本门再无一人能抵抗外敌。如蒙不弃,门下的弟子就交由二位照抚吧。”

  言罢,青简也不回头,径自从怀中掏出一物,大步走向烈阳道人,口中朗声道:“烈阳老狗,你以为用无耻手段得到区区紫瓣镇星就可天下无敌了吗?九枚镇星之中,只怕这紫瓣算是最弱,你且看我手中的碧瓣镇星。”但见一枚样式与紫瓣镇星相似的碧绿玉饰出现在青简掌中,内中隐隐有碧色烟霞,一环环碧色光晕四下散出。

  闻得此言,在场个人脸色各异。思翼、薛蓉已知今日之事必是不死不休,青简既然将师门相托,他二人又无法插手镇星这等仙宝相争,只得带着青峰先行离开。众人将心思都用在那镇星之上,有力阻拦的人无心出手,无力阻拦的自然也乖乖闪在一旁,静观二人离去。

  这烈阳真人此时眼中只剩下贪婪和野心,见青简手中还有一枚镇星,语气立刻缓和起来:“青简道友,你我若是以镇星互拼,只怕落得个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旁人。”言及于此,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瞥面沉似水的**真人,继续游说道:“不如你我尽弃前嫌,联手对敌,这普天下修道之人岂非唯以你我为尊?”

  青简见思翼二人已然离开,心中再无牵挂,脚下不停,面色却转为柔和,浅浅一笑:“烈阳道友既然如此说,青简自知斤两,不敢再有异议。死者已矣,你我又何必让人看耍子呢?这碧瓣镇星也交由道友保管好了,青简只求回山为师尊守灵。”忽然间,他脸色一变,厉声道:“但烈阳道友却须为我师尊跪拜三日,并发誓永不犯我青叶派,否则定遭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原本心存疑虑的烈阳此刻反而放下心来,爽快应承:“那是当然,贫道得罪之处虽非得已,却也礼应祭拜,与贵派和睦相处,如违此誓,必受五雷轰顶之厄,万劫不复。”

  青简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将碧瓣镇星放在掌中递了过去。烈阳遍查青简体内道力并无聚集之相,反而极为平和,恰似碧波深潭一般宁静,心中不疑有他,便抬手去取。

  当他右手甫一接触青简的掌心,一种奇妙的感觉霎时将他整个身躯裹住,顿如不谙水性之人身处激流之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拖入漩涡中心。他此刻方知遭了暗算,猛然景阳惨死的景象浮现脑际,当下拼尽残存之力推出一掌,直将青简击出数丈之外,直落入西侧的万丈深涧之中。

  只叹青简连番恶战,道力所剩无几,否则那夺天地造化的“太上化虚诀”一旦全力使出,烈阳道人哪里还能反抗。命也,运也,如之奈何?!

  “镇星?哈哈,烈阳老狗,总有一天……”那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细不可闻。

  烈阳真人怒不可遏,细察体内不觉大吃一惊,体内空空荡荡,恐怕残存的功力不及往日的三成。再看那劳什子的“碧瓣镇星”在“寒冰印”道力震荡之下,早已变成一堆粉末,根本是个冒牌货。

  “烈阳道兄,真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如此狡诈。”

  **真人那道貌岸然的声调在耳边响起,反倒提醒了烈阳真人,这个一脸端庄的豺狼之辈还在一边虎视眈眈,切不可露了底细。若让这老混蛋知道自己如今只有一个二代弟子的道力,只怕立时就会动手硬抢。

  “**道兄说的是,贫道这次大意了,好在此獠业已伏诛,眼下道门大会也算功德圆满,我等各自散去吧。”

  众人各自回山,盛誉满天下的道门大会就这样草草收场,有人欢喜有人愁。

  镇星,此宝在道门大会后销声匿迹,紫瓣镇星被术宗得去,其余八枚依旧毫无踪迹,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直至千年之后......

  


  午先生侃侃而谈,道出了镇星的渊源,听得在座众人如亲历那一幕幕惊心惨烈的传说,一时间各有所思,都不作声。

  清辉瞧着午先生一张青石板似的面孔,心中暗想:“这人看来不苟言笑,讲故事倒有趣。”

  与苏澄同桌的红衫少女忽然开口问道:“午先生见识广博,小女子大开眼界。但不知刚才所讲的是道听途说,还是由当年亲历之人亲口告知呢?此外君欣尚有一疑,若有违暗市规矩,午先生可以不答。镇星既是连道门宗主这等神仙人物都垂涎的宝物,有通天彻地之能,暗市如何得来,却又为何不自行留下呢?君欣不认为暗市会缺那区区几百万两纹银。”其实这番话等于是在怀疑暗市所售“镇星”的真伪,言语中已有了冒犯和质询之意。偏偏她声音清脆,如风摇银铃,听上去极是悦耳,加上句句直指关键之处,措辞却又委婉有礼,听者无不频频点头赞许。

  午先生面色无表情,语气也没有丝毫波动,只用目光扫了一眼清辉,便答道:“夏姑娘所问均在情理之中,在下可稍作解释,若是不当讲的,午某也不会多说半句。在此之前,诸位还是先行查看本盟所售的镇星,有些疑问当可自解。”说完,午先生亲自取过那只碧玉方盒,右手在七十二重大阳明符印上虚按三下,而后五指或屈或伸,时划时点,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清辉却瞧出名堂。这符印除了压制镇星的部分以外,通篇只有相合相济,而无相反相克,破解时必要因势利导,才能水到渠成。若有一处行差踏错,则统统专为死结。由此推想,如果有人妄图强行拆解,定会遭受强烈的反噬。午先生所用的手法,固然堪称精妙却太过繁琐。换成自己,只需以三五之数逆相打入少许灵力,必可化繁就简,迎刃而解。

  在众目睽睽之下,午先生终于打开玉盒。一个乳白色的物件赫然躺在其中,像是环形器物的一段,质地似玉非玉,内里隐隐有雾气翻腾。这枚白色的镇星散发出万道光华,如波纹一般层层展开,更有阵阵奇香传来。见者无不动容赞叹。

  “妙哉,妙哉!老朽见得此宝也不妄一路风尘了。” 辛桌的两位老者由衷叹道。二人年老成精,自知仙宝有灵,绝非自己应得之物。这次求得游龙宝刀早已心满意足。妄图非分只能招来不测。这镇星但求一睹而已。

  红衫少女长出一口气,有点夸张地抚着胸口道:“君欣总算放下心来。宝物固然是好,最要紧的是此枚镇星并非道门所有的那枚。暗市竟能将这等宝物拿来拍卖,实在是不负盛名。”

  午先生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想,只将玉盒拿到清辉面前。

  “这位小兄弟以为此宝如何?”

  清辉一愣,冲午先生微微笑道:“阁下曾言,暗市今日拍卖之物在下可随意挑选一件带走。不知还作不作数?”

  “暗市从来说一不二!”午先生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我若说想要这镇星又当如何?”

  清辉话音未落,店内一片哗然,只因忌惮他的雷霆手段,这些愤愤不平的江湖豪客才不得不强压怒火,没有立即出手教训无耻贪婪之辈。反正暗市肯定不会答应,由午先生直言相拒,损了他的脸面岂不更好。

  可是当午先生做出回应后,众人只剩哑然无声的份儿。

  “此物从现在起便是你的了。”

  午先生竟然未拿一两银子,便将玉盒递给清辉。如此一来,不但众人目瞪口呆,连清辉也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先前午先生没讲那个故事还好些,现在……道门宗主拼死争夺的镇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何等珍贵的宝物。

  “我不要。”清辉轻声拒绝,听在众人耳中却比炸雷还响三分。少年脸色不变,仿佛刚才拒收的是只值几个铜板的便宜货色。

  “这小子……是不是傻了?”常福至从一开始就对清辉没有好感。刚刚又慑于他的杀气吃了暗亏,此时难免在窃窃私语中夹带了大量毒素。

  洪茂寨的一条大汉则很是不屑。他可不懂那些玄虚功夫,只觉得要称英雄好汉,那小子还嫩了点,嘀咕道:“也许是怕事吧。三岁孩童拿着一袋子钱,不是等人抢嘛?”

  “我看这少年性子高傲,不似白占人便宜的庸俗之辈,自然不比某些小人。” 辛桌的白面紫杉老者性如烈火,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瞪了二人一眼,显然是对清辉印象不坏。

  夏君欣也大为惊奇,忍不住问道:“不知公子为何拒绝?莫非这镇星有何疑问?”

  清辉摇头道:“在下并未见过镇星,但观此宝异相纷呈,定非凡品,与午先生所言相互印证,大概就是那镇星没错。”

  “那……”

  “若是普通束修之礼,甚至是几百两银子的馈赠也就罢了。镇星贵重,我不惯收如此厚礼,更何况我与暗市并无深交。就当是我不识趣吧,诸位只管出价竞购。”

  清辉并没有将完全说实话。他刚才暗中施展“万相归心诀”,将灵识探入镇星之中,发觉镇星中的白色烟霞比自己修炼的灵力精纯百倍,或许真是仙灵之气也说不定。但他的发现不止如此。清辉在修习“明境五通”中的“通灵境”后,对灵宝法器有一种微妙的感知。这枚镇星千好万好,却没有灵魄。拿人作个比喻的话,就好比一个人外表光鲜,却没有脑子,总归是不大对头。如果镇星真有午先生讲的那么神乎其神,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件不完整、甚至是有些残缺的法器呢?这种法器根本就只能当成一个储藏灵气的容器,没有其他作用嘛。

  站在一旁的午先生既无焦急之态,也不见退却之意,依旧用青石质的语气道:“小兄弟似乎不太了解暗市的规矩。本盟从不强买强卖,但言出必践才可取信买主,说出去的话断不会收回。小兄弟若是不信,可向在座的各位询问便知。在下代表本盟以镇星相赠,是出于一片诚心相交之意。镇星也算是件拿得出的宝物,小兄弟又如何能坐视本盟的一片好意变成自坏规矩的愚行呢?”

  午先生不愧是出身暗市的高手,识人的眼光一流,看出清辉是个外刚内柔的角色,这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叫人实在无法拒绝。清辉略一思索,已然打定主意,不管怎样,便收下这镇星,对方是诚心也好,恶意也罢,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可萎缩的呢?当下,他不再推辞,向午先生致谢后,爽快地接下玉盒,放入随身行囊。这一举动让数十道含义不明的目光聚集于那个本不起眼的粗布行囊上,还有些吞咽口水的声音传来。清辉只装做没听见,静待暗市还有何奇珍异宝拿出。

  其实场内不仅是受邀前来的买家对午先生的做法不以为然,即便是随行的十三、十六二仆也一脸迷惘。盟内总坛由数十位顶尖高手日夜守护的奇宝就这么随手相赠,似乎也太……

  “十三、十六,把最后一件抬上来。”午先生的吩咐将二仆从疑虑的漩涡中拉出。

  二人自知身份,不敢多言,走向店门口的黑厢马车,从里面抬下一物,其实,应当说是抬下一人才对!

  店内再次变成一锅沸汤。暗市的所作所为,说得好听点叫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听点就是鬼鬼祟祟,其诸般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却从未听说也作起人贩子的买卖了。

  被当作货物的这人斜卧在一张青藤软榻上,周身盖了一层赤红薄绸,身形样貌看不清楚。一只手腕露在外面,白皙得宛如朗西的皓莹冰雪,应是个女子,而且似乎年纪不大。

  洪茂寨的一位小头领笑眯眯地问道:“这美人不知多少银子?暗市的眼光定然不差。不过怡春楼的头牌三十两银子就能乐呵一宿,赎身听说要一万两。这位的价码儿怎么也不至于高过十万两吧?”

  江湖汉子口无遮拦,原也算不得什么,更荤的段子都有的是。谁料想一直不动声色的午先生突然间低哼了一声,目光如电,一股若有实质的杀气将这汉子罩在当中。

  “滚!”随着话音出口,午先生毫无征兆地飘到那汉子跟前,袍袖一卷,也未见怎生用力,那高壮的汉子已经像个草球被抛出店外。木制的墙壁上留下一个人形的窟窿,冷风从破洞里吹进来,好在众人都有不错的内功底子,不用担心害了伤寒。

  洪茂寨的十几条汉子被这变故惊呆,正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刀疤脸愤然站起,抄起的阔背砍刀横在胸前,怒声喝问:“你暗市就算手眼遮天,我洪茂寨也不能任你折辱。午先生,我知你强我不少。但你无缘无故杀我弟兄,鲁某决不会善罢甘休。有种的便将鲁某一起收拾了吧。”其他人见头领如此,也纷纷亮出兵刃。绿林中人就算明知不敌,也不甘心被人当成缩头乌龟。

  刀剑齐出,眼看就是血肉横飞、不死不休的局面,连甲桌的熊人都没了享用美食的兴致,眯起肥肿的眼泡,瓮声瓮气地问道:“胡老大,这帮土匪草寇是不是要以众欺寡?实在是无法无天。”

  那被唤作胡老大的黑衣随从俯身在熊人耳边答道:“二爷,几只野兔獐子怎能是猛虎的对手,要是午先生全力出手,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

  熊人不知听到了没有,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竟是睡着了。

  午先生瞥了一眼十几柄寒光闪闪的要命家伙,仿佛那些只是一堆烂草枯枝,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样子却与先前装八正堂灵药的那个瓶子一般不二,冷冷地冲刀疤脸道:“鲁震山,这里是玉机续命丹,两颗足以救你儿子性命,一万两银子,拿到丹药后带着你的手下离开!”

  “你、你……混蛋!”鲁震山的手上青筋爆起,砍刀颤抖不已,心里同样在颤抖着。看看救命的灵药,再瞧瞧患难的弟兄。义气、脸面、生死、亲情,对这个粗豪的汉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决定的?

  洪茂寨的山贼头领们慢慢将手中的兵刃放下。其中一人轻声道:“老大,算了吧。”

  鲁震山闻言一震,双手在这一刻变得比山岳还稳,眼中闪过决绝之色。正要说话,清辉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未必是死,未必是死。”说着,将一支木箸从墙壁破洞中扔出去。

  午先生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清辉,却没说什么。倒是夏君欣似有所悟,走到刀疤脸身旁,拍了拍那几乎到自己前额的宽厚肩膀,悄声道:“暗市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妄动杀机,午先生若要下杀手,也用不着费力气将你那位兄弟丢出去了。且收下那药吧。就算此药并非你急需,难道为一时之气送掉十几个弟兄的性命就称得上英雄好汉了?”

  鲁震山本是有勇有谋的豪杰,能以两千山贼草寇对抗三倍以上的官军围剿,绝不是莽勇之辈能够做到的。只是他平日极重义气,不肯因一己亲情忘了兄弟义气,这才明知不敌也要与午先生刀兵相向。听了君欣所言,便即通达,当下对这红衣女子抱拳谢道:“全凭姑娘慧言,使鲁某没做出后悔一辈子的事。他日有求,必效犬马。”说完,不再多留,一手交钱,一手拿药,随后带领着手下从破洞钻出去。

  君欣回到座位,冲清辉一笑,直若海棠吐蕊,娇艳无方。清辉回以浅笑,奇怪那苏澄与夏君欣到底是何关系,不便多说什么。

  一番风波总算过去,十三正要搬张木桌堵住墙上破洞,午先生却道:“在场诸位已购得一样物品者也请离开,暗市规矩——一人限购一物,绝不重售。身上没有百万两银票的也请便。”这等于下了逐客令。言外之意,不相干的和没钱的,可以找地方歇着了。

  百万两银子!五万步兵的月饷是七万两银子,泑江决堤朝廷拨了四十万赈灾款。一百万两,什么人能值百万之数?三年前醉望阁的一代名妓莫芳辰被陆国大将谭雄以十万两赎身,名动天下,或赞其情深,或鄙其不耻,——毕竟“慕红颜,掷千金”在历代都是奇闻逸事。

  不管情不情愿,很快走的走,留的留。现今这店内只余下甲桌熊人主仆六人,庚桌三名美艳女子,癸桌的苏澄和夏君欣也留下。

  清辉本想知趣地起身离去。他既无百万巨款,又平白得了镇星,怎么也没理由赖着不走。午先生挽留道:“小兄弟对下面的买卖也许没什么兴趣,不过关于镇星,午某还有些要交代的。请稍留片刻,待此间事了再详谈。”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清辉只得重又坐下。午先生对最后一宗交易似乎也看得极重。那张青石板面孔虽然呆板,双眸中却有些不同的东西闪过。

  清辉心中一动,默运万相归心诀,将一点灵识放了出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暗市在安平酒家内的交易就是如此。

  这趟差事难办,午先生在出行前已有预感。要不是盟主和两位长老被要务缠住脱不开身,只怕已经亲自赶来主持了。仙家奇宝镇星,宣国的秘库宝藏,哪一样不让天下人怦然心动?手握镇星,便是拥有了天下最强大的力量。将秘库宝藏敛入囊中,就可成为天下最富有之人。世间对力量和财富毫不心动的又有几人?如果名利真是粪土,恐怕世上最多的就是逐臭之夫。

  一件件交易都已做成。最要紧的两样货物,买主虽与预想的有些偏差,却说不定是更好的结果。

  午先生不是平常的江湖莽士,对道术有些见识。半年前,蒙大长老亲传上元道术,不仅功力大进,更领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那种力量得自天地,无穷无尽,玄妙万分。那白衣少年一走进店内,午先生就指此人非同寻常,定也精通道术,否则怎能与在座的江湖大豪分庭抗礼,挥洒自如呢?镇星交到此人手中,正和盟主交待的意思相同。而宣国皇子也落在他手中,日后或有一线生机,自己也可良心稍安。

  眼看大事将定,鬼域的人却找上门来。午先生心中一凉,脸上神色不变。旁人对鬼域所知不多,只是惧怕,暗市当然不会如此肤浅。

  说起来,暗市一向神神秘秘,鬼域历来鬼鬼祟祟。八成是黑暗中的事物互相吸引,这几年一直互派探子,提防着对方,只是忌惮彼此的实力,没有直接冲突。明知迟早要对上,却没想到就在眼前。

  阴森诡异的语调飘进店内,厅堂内烛火通明,依然难掩鬼气。门缝和破洞的空隙中透进寒风,发出声声的低吼。寒冷的气流扯动烛焰,人影浮动,助长了心中的惧意。

  门口一阵吱吱嘎嘎的乱响,暗市停在那里的马车忽然失去踪影。片刻后,数丈外传来轰的一声,隐隐还有马匹痛苦的嘶叫。

  一双蜡黄枯瘦的双手探入店门口,如果不是上面还包了些皮肉,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骨爪。在这众人将目光集中在门口时,其余三面墙壁上各伸进一双枯手,像撕扯布匹一样,将半尺厚的松木墙壁扯得木屑纷飞。四个一模一样的怪人从门口和墙上的破洞钻进来,肥大的白袍飘飘荡荡。

  清辉头一次与鬼域之人碰面,仔细打量着这群枯瘦的不速之客。他们灰白的乱发像枯草一样当风飞舞,灰白的脸上找不到半点生气,连嘴唇和眼珠也是灰白中泛着死气。看来鬼域还真是名副其实,出产活死人。

  “鬼域什么时候除了装神弄鬼,也开始干起强盗的营生了?”胡老大横了一眼抖作筛糠的三弟,不阴不阳地质问。

  熊人放下半个咬剩的小笼包,瞄了胡老大一眼,似颇嘉许,而后双目一闭,默不作声。

  清辉自修炼明境道术后,灵觉强过常人百倍,怎会不知有人前来。这四个怪客明明早就到了,却在店外十丈处停下,磨蹭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进来,定是打算联手布置什么机关阵法。他用万相归心决悄悄试探,对方气血运行缓慢无比,大有古怪。而且……门外还有多人埋伏。

  四名怪客各居一方,以少围多,大有一网打尽之势已。阴森的肃杀之气笼罩着安平酒家。

  从门口走进来的白袍客咯咯怪笑,像在用锉刀摩擦白骨。

  “孤魂野鬼见过各位贵人了。大吕定国公上官桀的堂弟、大将军上官槊,点梅十二阁的三阁主扶梅,江阳剑客的小公子,哦,还有绍州夏伯韬的独女。午老二,你们这次的买家可都是大主顾啊。这位应该就是宣国的亡国皇子吧,旁边的小哥是谁?”

  清辉心念一动,熊人果真来头不小,又见黑袍少年簦着上官槊,眼中尽是恨意,就知不假。清辉不答那鬼域怪客所问,只从桌面木筒内取了两只筷子把玩。

  胡老三像中了邪似的,突然颤声接道:“那小子厉害着呢,连镇星都落在他手里。”

  此言一出,十几道鄙夷的目光投来。胡老大也不禁皱皱眉,反掌一切,打在胡老三后颈上,将他弄晕了事。武林中人最重脸面,胡家五兄弟虽然进了上官门下,还把自己当半个武林人。胡老三这招借刀杀人用得龌龊,实是丢脸之极。眼下能不能过得了鬼域这关尚未可知,老三行事又不知轻重进退,一旦惹恼了上官大将军……幸好上官槊只撩了撩眼皮,并未追究。

  那怪客似乎吃了一惊,与其他三人对望后,齐齐举步逼向清辉。四人本为宣国秘库而来,得到镇星的消息实是意外之喜。那可是传说中的仙家奇宝,非同小可!

  “鬼魑,稍安勿躁。镇星是本盟相赠,要抢也需过了午某这关。你等欲结成四极幽冥阵,莫非铁了心与暗市为敌?”也不见午先生提气作势,便已闪身挡在清辉身前。这一手看似轻描淡写,却恰到好处地打乱了四人的步调,使其气势不能相互呼应,四极幽冥阵自然就结不成了。眼光透着高明!

  鬼域的四鬼使分别以魑魅魍魉为名,以鬼为姓,修为极高,手下从不留下活口。若在平日,根本用不着什么四极幽冥阵,随便哪个动手便足以荡平一帮一派。此刻慎重应对,大半倒是被镇星的名头吓住了。天知道,传说中的异宝到底有何神威,万一那小子误打误撞发挥出此宝一成妙用,没准就把几人轰成飞灰。

  鬼魑听得午先生所言,便停住脚步,疑道:“暗市肯将镇星送人,我们几个老鬼实在难以相信。”鬼魅三人也摇头不信。

  清辉在一旁冷笑道:“见钱眼开的穷鬼当然把别人都当成守财奴了。天下之大,你们除了装神弄鬼的微末伎俩,又懂得几多?”

  话音未落,邻桌已有人抚掌笑道:“公子所言痛快之极!四鬼使既是小人,鸡鸣狗盗,*就是极限了。要动手就干脆点,带了一幅人皮面具,穿上件十文钱的袍子,再来捏着嗓子说几句鬼话,能吓得倒真正的豪杰?门外几个鼠辈也一同进来,躲在冰天雪地里咬着一管吹箭又是何苦?几杯水酒,三五个包子,施舍给几个狗奴才,小女子尚请得起!”莺声脆语,豪爽不让须眉,正是夏君欣。

  清辉冲她微微颔首。一旁苏澄早已手握枪柄,全神戒备,以防鬼域四使对佳人不利。

  那位宣国皇子大概头一回经历剑拔弩张的江湖争斗,更未曾见过君欣这样英姿飒爽的江湖奇女子,一脸惊奇却无恐惧之色。冷不防一件温热的事物塞过来,又听到有人低声嘱咐:“这个先借你,一会儿打起来尽量躲在我身后。”却是身边白衣少年偷偷递过一只墨玉手环。

  且说名为鬼魍的怪客离君欣最近,性子也最暴躁,早已按耐不住,双臂一曲一伸间,两道乌黑的丝线自袖内电射而出,飞向君欣面门。瞧那丝线也就是头发粗细,柔软异常,竟能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甚是骇人。

  苏澄一直戒备,安能令他得逞?手中银枪如搅海蛟龙,又如暴雨梨花,迎上来袭丝线。照说这纤柔细丝怎能敌得住刚猛银枪,理应一触即溃,事实上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耳中但听得一声闷响,苏澄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空桌上,虎口破裂,百炼精钢铸造的银枪只剩下半截枪柄,断口处凹凸不平,色如墨染,显然那丝线上沾有剧毒。他强要挺身站起,方一用力,胸口一痛,喉咙中咸腥的气味上冲,一口鲜血喷出,立时面如白纸,复又坐倒。

  “小澄!”君欣惊叫着离座奔向苏澄,才要伸手相搀,一声“姑娘小心”的提醒叫她不得不停手回身。两根夺命乌丝二度来袭。明知不能力敌,待要侧身闪避,却想起苏澄在身后无力动弹,索性将心一横,双手平持长剑,自左向右缓缓划出一道弧线。初时未见奥妙,剑尖才移过半尺,一道青蓝色的罡气赫然出现。等那弧线划完,剑芒已有一尺长短,吞吐不定,若有灵性。

  “她竟然练成了剑罡?!”胡老大低语道,与三位兄弟面面相觑,都自无语。几人自问也算江湖中的好手,三十年苦功并无懈怠,却至今不敢奢望练就剑罡。传说中,能迈入真正的剑道高手行列,必要练就“剑罡”。剑道修到极致,千里之外便可以仙剑罡气取敌首级,即为剑仙。这小丫头离此境界自然还早,但不满二十岁就练成剑罡,已经够匪夷所思了。再看看自己手中之剑,几人有些心灰意冷。

  半空中,剑罡正斩在乌丝之上,这次却是声息皆无。一段丝线飘飘落下,已是被君欣斩断。众人才要喝彩,猛然发觉另一根乌丝竟然凌空扭曲,避过剑罡,依旧从侧面射向君欣。

  夏君欣此刻有苦自知。她的“弥痕剑术”远未大成,若非天资聪颖,用功又勤,绝无可能年纪轻轻便修得“剑罡”神技,成为同门中近百年来最早得窥剑道精义之人。但就算天赋再好,功力仍是不足,每施展一次剑罡后需得休息三个时辰。现在她气血翻腾,抬一下手臂已是力不从心,怎当得了鬼魍致命一击?

  恰在此时,一支玉簪斜刺里伸出,堪堪架住乌丝,另有一根木箸化作青芒打向鬼魍,双管齐下,解了君欣之围。——那玉簪正握在扶梅阁主手中,木箸则是出自清辉之手。君欣向二人称谢,扶起苏澄退到后面不表。

  鬼魍却吃了个哑巴亏。他见木箸来势汹汹,周围闪烁的青光更是护体真气的克星,不敢大意,只得收了丝线,功行双掌,意图破之。怎料尚未出手,木箸忽在近处爆开,细碎的木屑洒了满头满脸,好不狼狈。

  鬼魅从旁看得真切,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这小子的手段诡异难料,看似取巧,实则将真气用得妙至毫厘,自己实难做到。他生怕鬼魍被戏弄后失了法度,再吃大亏,忙对身边的鬼魉使个眼色。两人悄然腾起,仿佛两只滑翔的黑蝙蝠,四只手掌带着淡淡的黑雾印向清辉的背后。

  午先生这时与四鬼使中功力最深的老大鬼魑对面而立,看似没有出手相搏,其中凶险更胜动刀动剑。二人之间早被凌厉的气机填满。倘若有人身入其中,恐怕立时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生死相搏,没有留手的余地。午先生的上元心法出自道门旁支,并非寻常武林门派的内功。鬼魑一身功法阴森狠毒,透着血腥的妖邪之气,显然也身怀异术。正是棋逢对手,互相克制。

  一道白气在午先生头顶升起,拇指粗细,笔直向上,呼吸间已在头顶形成一团云光。那云光只有拳头大小,沸腾翻滚,宛如具体而微的烟波云海,正是道法修为至“聚气”境界之兆。

  鬼魑虽知午先生难缠,却未料他练有道门奇术,不敢怠慢,当下右手指尖在左腕上轻划,鲜血迸流。他更不迟疑,右手食指蘸血,在身前挥动不已,似在书写某种符文,眨眼既成。鬼魑又咬破舌尖,将至*力和着本身精血喷出。霎时间,黑雾漫漫,惨风习习,耳中似闻群鬼哀号,目中若见游魂狂舞,便真像是到了鬼域。

  “你修的是魔道宗的功法?”午先生的反应与其说是惊惧,倒不如说是厌恶。

  七百年之前,道门之内曾有一场血雨腥风。术宗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士一夜连杀数十同门,反出玉宇山凝霄观。三十年后,此人已修得一身诡异莫测的道法,重回术宗,独战凝霄七子不落下风。更令道门众人百思不解的是,他所施展的道术竟然掺杂了魔门邪法,威力浩大,手段歹毒。若非闭关的烈阳真人提前出关,只怕术宗又要死伤惨重。即便亲自出手,这个被道门称为“炼血道士”的孽徒竟凭借血遁之术全身而退,从此杳然无踪。道门发下玉牒缉拿,却毫无所获。直至百年之前,“魔道宗”在南疆崛起,宗主正是昔日的炼血道士。道门四宗遣数百弟子三次前往围剿,全都无功而返。传闻里这魔道宗屠婴戮妇,祭炼生人,嗜血成性,无恶不作,比起以前的魔门更有甚之。想不到,鬼域原来竟和魔道宗有极大的关联。

  鬼魑怪笑道:“暗市中人既能修炼道门心法,我鬼域隶属魔道宗又有什么稀奇?镇星,秘库,今日得此二物,我教一统之期不远矣。”

  午先生冷哼一声,不屑道:“想不到魔道宗有此野心。只知装神弄鬼的鼠辈也妄作此想,小视天下能人异士,真个蚍蜉撼树,自不量力!慢说什么道门、魔门,便是午某也足以应付尔等宵小。”话音不落,立掌如山,斜劈而下。两人隔了数丈,这一掌却无视现实中的距离,出现在鬼魑的胸前。鬼魑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右掌已经等在那里。双掌相交,无声无息。午先生掌式再变,鬼魑仍旧迎上。转眼斗了三十余合,谁都没占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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