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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精彩节选


这里是北纬46°,十二月深冬的瑞士。

午后1点,跨过120个经度,7个时区,是Z国北方的小城,那里也是茫茫大雪的季节,是冬日还未微亮的清晨。

安徒生童话的第一篇是《冰姑娘》,故事开头就写了一个美丽的山国,那里冬日的太阳炙热的照在山谷里,照在深厚的雪堆上,那里的雪堆经过了很多个世纪凝结成了闪亮的冰块,那里有积雪的高山,幽深的溪谷,山峰上笼着低垂的云块,溪谷里有棕色的木屋。这是傅野第一次听说的瑞士的模样,是奶奶读给他听的。

现在傅野站在少女峰上.海拔3454公尺的斯芬克斯观景台里,他终于看到了安徒生笔下的阿尔卑斯山脉,他脚下苍茫的冰川,铺满白雪的河床,那些起伏连绵的山峦,还有远方银色的地平线都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他觉得他们壮丽而温柔。

傅野看着那些山谷里被冰封着的沉静的湖泊和溪流,他想《冰姑娘》的结局原来也没有那么坏,如果他是洛狄,也许他根本不会爱上磨坊主的女儿,他更愿意和冰姑娘沉睡在这样清亮的蓝水底下。

傅野和夏齐住在镇子上的一家民宿里,主人是一对60岁的夫妻,Fadri和Emma,他们5年前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伯尔尼,周游了瑞士之后,决定留在阿尔卑斯山下这个静谧的镇子里。夏齐是傅野在瑞士读书期间最好的朋友,傅野在纳沙泰尔的IHTTI学院读酒店管理,夏齐则在苏黎世美术学院,3年前傅野在一次背包旅行中认识了夏齐,他们同时在网上预订了一间莱茵河附近的家庭旅馆,10天的合租旅行结束以后,夏齐会坐在巴士里摇晃170几KM到纳沙泰尔和傅野过春节,过中秋,如果他暑假的时候去,傅野便会带他到城市西北的葡萄园,傅野喜欢喝那里的白葡萄酒,其实也不是味道使然,他只是觉得那种淡黄到发绿的颜色放在葡萄酒杯里的样子很好看,而夏齐喜欢在那里写生,画那里的葡萄园,木质酒桶,酿酒工人还有美丽的瑞士姑娘,然后欢快的和那里的人们喝酒跳舞。

今年,他们毕业了,傅野要俗气的回国接手家里的企业,而夏齐的画展已经在苏黎世初露头角。虽然傅野在瑞士这么多年走遍了那里的大小城镇,但他从来没有去过阿尔卑斯山,他想离开的时候再去看她,像是一种仪式似的,他本想自己去的,可是夏齐想去那里滑雪,他说就算是他们的毕业旅行吧,以后很难见面了。傅野淡漠的性格说不出夏齐这样煽情的话,于是他在网上订了两间Fadri的房间,他们从各自的学校出发了,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傅野回到Fadri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镇上的每户窗里都亮起了温暖的黄色灯光。进屋后,Emma热情的招呼他过去喝茶,然后询问了夏齐,傅野说夏齐和镇子上的人去滑雪了,晚上住在山上的民宿里,等他回来他们就要离开了。

Emma的神情突然很遗憾,然后说很喜欢你们兄弟俩,以后再来还要住在这里。

傅野想说我们不是亲兄弟,但觉得突然解释这个有些奇怪,然后想了想,还是没有忍心把他要回Z国了,可能不会再来的事告诉Emma.

傅野的房间是阁楼,床头有间小窗户,晚上有很亮的月光,清早有很明媚的阳光,它们洒进来都会把他的屋子铺的满满的。傅野睡不着,躺在床上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从今天的一直往前面翻过去,他不是一个喜欢被拍照的人,他出现的为数不多的照片都是和夏齐的合影,他看镜头的很少,大多都是夏齐露出半个头,搞怪的表情,后面的傅野有时候在睡觉,有时候在拍照,有时候无所事事,他们唯一的一张正式的合影是刚认识时在莱茵河畔请路人拍的,夏齐说很高兴认识傅野,要留个纪念,那时候傅野还把他当做陌生人,尴尬的没法拒绝,只是夏齐一直不知道,这张他要留作纪念的照片却一直在傅野的相机里。

傅野第一次对离开瑞士这事感到有些不舒服了,他不知道是不放心把夏齐一个人留在这,还是害怕自己回国一个人的生活。他突然想说服夏齐跟他一起回去过冬,他想去夏齐的那个北方小城过个新年,看看他心里一直念念放不下的淳朴的北方母亲,看看他口中絮絮叨叨的那个青梅竹马,看看那里的红灯笼,那里的大平原。

楼下传来了很欢快的笑声,是夫妻俩的儿子打来的电话,傅野隐约的听着,儿子要来这里陪Fadri和Emma过圣诞节了。

夏齐在山上住了两个晚上还没有回来,傅野逛了附近的小镇就一直呆在家里,Fadri建议他也去滑滑雪,但他笑了笑就没有说话,他不喜欢那些看起来很阳光的健康运动。

隔天中午,滑雪的队伍回来了,傅野正坐在一家咖啡馆里预订机票,他透过窗户看见了人群便披上大衣出门了。当他走进时,却骤然觉得人群的气氛很不对劲,有些紧张得让人窒息,他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夏齐。

人群突然吵闹了,人越围越多。领队的中年男子急促的说着一口意大利语,反复的重复着一个词,“Valanga,Valanga”。

傅野觉得脑袋有些空白,茫然的看着周围,直到Emma在他身后惊呼,他终于懵住了,任由人流将他推搡到人群外,然后木然的看着大批队伍掉头上山的背影。

Valanga,雪崩。

傅野回到苏黎世的那天,邮箱里收到了艺术学院发来的邮件,是夏齐的代收信,这是夏齐私自在傅野邮箱里设置的,他说自己总是不记得查收邮件,只是后来这个功能一直没有真正的派上用处,而今天是第一次。

Email里简单明了的说了两件事,要夏齐去领取学位证书,他错过了学位授予仪式,还有就是邀请他在学院办一次个人画展。结尾的Congratulatinons(恭喜)却刺的傅野眼睛生疼。

傅野只去过夏齐的宿舍两次,一次是因为夏齐发烧了,他不情愿的坐了好久的巴士去看他,带了他从国内拿到瑞士的好不容易过了海关的感冒药,夏齐躺在床上看着傅野坐在阳台上面无表情的看书,他说,“傅野同学,你下次来这看望我的时候,一定就是我挂了”。

傅野抬头瞄了他一眼,说“你没死,非叫我来干嘛?”。

现在,就是傅野第二次来。他站在门口不敢再往下想了,突然有种自己罪大恶极的感觉。

进门时屋子里一点都没变,傅野环视了一周嘟囔了一句“就这一件床单么?”

夏齐的东西很少,几个柜子满满的都是他的画,宿舍俨然成为了他的画室。夏齐和其他画画的人很不一样,很多画家对自己要求很严苛,不满意的作品就会撕掉,觉得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夏齐却把他笔下的每一张都留下来,随手的,正式的,素描底稿或者上了色的作品,都分好了类堆在柜子里。

傅野一张一张的看,一张一张的收着,其实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夏齐的画,唯一看过的一幅是夏齐画的泰坦尼克号里那张rose戴着海洋之心的**素描,当时还他逼着傅野回答,到底是他画的好还是Jack画的好。

傍晚的太阳氲得天空火红,把远处的雪地也映得像金子一样。傅野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地板上,被夕阳拉的越来越长。他掏出手机给Emma回复了信息,他说,Emma,谢谢你和Fadri愿意把阁楼空出来,过几天我弟弟的东西会运到你那里,还有,我要回国了。

出门前,傅野最后环顾了房间,突然看到阳台晾着一件和床上一模一样的床单,他愤愤的骂了一句“神经病”,眼泪终于涌出来了。然后他“嘭”的一声把门狠狠的甩在身后。

路上到处是系着大红围巾的人们,每间店都被装点的温馨而喜气,门口落满积雪的松树上挂满了礼物。圣诞节来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傅野以外好像所有事物和人都是欢乐的,他甚至觉得夏齐也正高兴的自顾自的装饰着他的圣诞树和袜子,然后留给傅野一堆残破的生活让他自己看着办。

飞机颠簸着起飞的时候,傅野耳朵里是张学友的《好久不见》,这是夏齐最喜欢的歌。

“天凉了,挂念了,有从前还是好的”

“和你的,记住了,虽然将来会尘封”


Chapter 01

那些曾经在旅途中被我们遗忘的荒漠沙丘,水泽雁群,斜阳余晖,还是依旧日复一日的迁徙循环着。

只是我们终究成了永不相见的晨昏,中间隔的是整整一个浩瀚无尽的黑夜。

你相信么,那些我们在风里歌唱的故事,终究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如果你不在,就让我代替你走过。

有没有一个地方,你明明知道那里不是你的家,你也不会停留在那里,但是离开之后,却又会莫名的怀念起那里的树荫、路口、咖啡、甚至是你曾经不喜欢的食物。瑞士对于傅野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有没有一个地方,你还没有到过那里,但是你总觉得有一天你一定会去的,也许还会停留很长很长一段的时间,你不会去想象那里的建筑、街道、人们的口音、或者是冬夏的冷暖,因为你总认为它们一定不是想象里的样子,而且你也会坚定不移的确信,如果你离开那里也会再回去的。这个北方小城对于傅野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有没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你的家,它可以灯红酒绿,可以霓虹繁华,在那里你可以安稳无忧的倍受尊重的过完一生,但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你却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你毫无关系,你想逃开它,甚至舍弃它。魔都对于傅野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傅野下飞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寒冬,不同于瑞士,这里没有从西欧大洋深处吹来的潮湿季风,唯独从中纬度大陆内扑面而来的西北风,干冷而刺骨,这里是一片苍茫的白色。

傅野站在夏齐家那栋老楼的下面看着冰冻的像镜子一样的路面出神。夏齐在瑞士6年都没有回过家,他在苏黎世艺术学院拿的全额的奖学金,生活费的来源是他的作品,虽然在瑞士他过的不错,偶尔和傅野旅行,偶尔寄钱回家,但是回国往返1万多块的机票夏齐却很舍不得。

想到这里,傅野突然第一次对什么事情觉得害怕起来,他不知道如何走进夏齐的家门,不知道怎样和夏齐的妈妈说第一句话或者是怎样介绍自己,其实他很清楚,他真正不知道的是,如何讲述这一切,夏齐在瑞士6年的生活,夏齐的学业,他和夏齐,还有夏齐仓促而残忍的不告而别。

傅野想把所有的一切尽量说得云淡风轻,尽量简洁而干练,就像夏齐23年的生命的一样。

傅野在这里住了好多天,他饭店的房间里有很大很大的落地窗,即便是深冬,清晨的时候也有温暖的阳光洒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窗外是像被冰封了千万年的江水,傅野总是坐在床上看着江面上偶尔穿江走过的人们,屋里的地热让他从脚趾暖起来,外面的城市天寒地冻。

傅野想一直坐在这里,一直坐,起码等这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过去。

“夏齐,

你去滑雪了么?你答应我要把阿尔卑斯山画给我看的,不要忘记了。今年还是去纳沙泰尔和朋友过年么?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申请了苏黎世音乐学院的交换名额,大学的最后半年要和你在瑞士过了,我订了新年过后的机票。我已经开始想象你说的那家很棒的咖啡馆里提拉米苏的味道了。

麦雪”

麦雪见到傅野的时候,是一个大雪将至的清晨,由于时间很早,咖啡厅里只有傅野一个客人,麦雪站在门口看见他坐在那里不停的搅拌着面前的咖啡。

“傅野”,她走近桌前。

没有询问,没有质疑,没有确定,也没有问候,什么语气都没有,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傅野永远都忘不了他第一次见到麦雪时,她清淡的叫着他的名字。很久就以后,每当麦雪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就会看见夏齐站在阿尔卑斯山顶的阳光里冲他笑,一边笑一边招手。

傅野从兜里掏出一张他在阿尔卑斯山底给夏齐拍的照片,放在桌上,照片里夏齐穿着整齐的滑雪服指着身后的雪山,调皮的笑着,一身阳光的痞气。

麦雪没有接,也没有动,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上的提拉米苏蛋糕。

“多久以前?”

“15天”

“为什么?”

“雪崩”

然后这个清晨陷进了好像没有尽头的沉默。傅野准备了很多话,例如怎样没有那么残忍的叙述完这个过程。只是麦雪好像没有任何问题了,她微笑着看着照片里的夏齐,像是不愿意从某一个时空里抽离出来的样子。

很久很久之后,麦雪在傅野面前安静的一口一口的吃掉了那份提拉米苏,然后起身离开了。

傅野觉得这一切的平静的太过恐怖,像极了暴风雨前如死亡一样的沉静。

而夏齐,却在相片里笑容灿烂,与世无争。

麦雪

6年前,夏齐走的时候样子很决绝,那天我们坐在江边吃花生冰,我给他哼我新写的曲子,他在一旁边吃冰边读着一些拗口的德语单词。

我说,“夏齐,离你考上瑞士的大学还有一年多呢,你要不要这么赶时间呀?”

然后,他就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我看着他塑料杯里的花生冰一点一点的融化成了液体,里面已经浮出了颗粒分明的花生碎渣。我突然觉得这个夏天过的又仓促又燥热,闷的人喘不过气来了。

夏齐也许准备了千千万万种方式和我开口,说他提前决定提前离开了,解释原因的或者不解释原因的。可是最终,他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我们成长中酝酿已久但又猝不及防的分别。

这个方式就是,连说都不要说。


夏齐其实是个蛮小混混的人,他的样子打破了人们印象里一贯的文艺青年的做派,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不认真,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话贫嘴,自来熟,人来疯可是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又都没有人可以赢得了他。譬如,画画。

夏齐曾经说过,以后他不会在国内的美术学院里画画,他要去欧洲,他想看那里的教堂、红色双层的巴士、平安夜在街上合唱圣诞圣诗的人群、雪山溪谷、或者农田牧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坚定和倔强的光,那是他少有的收起了自己的玩世不恭得时候。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有资本拥有这样的野心。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夏齐口中的“以后”还有“长大”虽然距离我们已经不算遥远,但是还没能让我们停下手里的青春去面对和思考。然而,在我们都只会苦恼于数学公式和历史事件时间表的时候,夏齐的“未来”已经提前的到来了。

升入高二前的那个盛夏,瑞士的几所高中和大学在这里交流学习,举办了很多活动,而夏齐的一幅连颜色都没有的素描在那个夏天里却比北方6月里的阳光都刺眼灼热。

我看着那些瑞士学校的老师用蹩脚的中文夹着英语和夏齐交谈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了一种站在分叉口的感觉,而夏齐是第一次没有默契的和我选择同一个方向,他渐渐的走向了一个未知、新鲜与梦想。

他在那个夏天里就那么硬生生的突兀起来。让人看得欣喜又害怕。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夏齐总有一天会走的,也许很久之后他能回来,但那一定是他看够了世界,实现了梦想之后。而我从来都不知道的是,原来他想要的自由和流浪,却是这么的,刻不容缓。

在夏天结束以前,我和夏齐从来都没有谈论过他去瑞士的事。那个暑假,他带着我逃掉了好多节学校的补习课,我们骑着单车逛遍了整座城,看了所有的建筑和风景,夏齐说他突然觉得这个小地方也挺有味道的,然后就乐呀乐呀的。

我们傍晚坐在路边的大树底下喝啤酒,夏齐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把我灌醉,然后追问出10岁那年我们吵架,我究竟把他最爱的变形金刚丢到哪里去了。可是我们却怎么喝也喝不醉,一直到月亮都升起来了,我说,那我就假装醉一下告诉你好了,我把它活埋了,就在小学操场的主席台下面。他听了之后,就又乐呀乐呀的。

夏齐把他收藏的所有几米漫画都给了我,他说放在床底下让它们永不见天日的感觉很不爽。他没说什么时候走,没说怎样安排去那边的生活,没说多久会回来一次,没说要带什么礼物给我,没说他的德语进展的如何。他不担心,不害怕,不紧张,也不留恋,在我看来,他似乎满是憧憬与欢喜,欢喜着准备离开这里的一切,包括我。

我开始从头读那摞厚厚的漫画,在我读到第7本的时候,夏齐走了。

几米说,“为何鱼只要有一种表情就可以面对全世界?为何我却不能只用一种表情来面对全世界?”

我觉得夏齐就是一条鱼,他终于从小溪流里游进了大海,但把自己的艰辛、努力、眼泪甚至掉了鳞片的伤口都藏起来了。我们就只看得到他一路欢歌笑语,潇洒又执着。

直到夏齐离开两年以后,他如愿的以全额奖学金为条件走进了苏黎世美术学院,渐渐的,我终于在他寄回来的画和写给我的字里面明白了一件事,他当年的决绝是对的。而我,却在他离开我这么多年以后,在无数的责怪又原谅里,才最终了解了一个真真正正而又完整的夏齐。

我19岁生日的时候,夏齐寄回来的那幅画是一座美丽的葡萄庄园,画里的葡萄是紫红色的,藤脉是绿色的,木酒桶是棕色的,天空是蔚蓝色的,瑞士姑娘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我就在想,现在的夏齐也一定是这样五颜六色的。他在画的背面写,“麦雪,我等着听你歌里面的颜色”。

那天,我不再想他回来了,却突然想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夏齐。那种五光十色的样子。

我放弃了那所在别人眼里能带给我稳定未来的大学,一年后,我去了魔都音乐学院,我给了我笔下所有的旋律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当我第一次站在夜色里的外滩,看着黄浦江,看着对岸明亮的东方明珠,吹着南方潮湿温热的晚风的时候,我第一次想念夏齐了。

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想念他。

我给夏齐寄回来的每一幅画都谱了曲子,用铅笔写在画的背后。如果他不回来,我想有一天,可以带着这些他和我的生活痕迹,去瑞士看他的世界,去找他。

可是,事实上,当夏齐决定走的那天起,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梦,是一个玩笑罢了,而我们每个人却都深陷其中,乐此不疲着。

于是,当我把行囊和心都装的慢慢的时候,在这个有着明媚阳光的冬日里,命运却让我用这样的方式见到了傅野。

“夏齐,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17岁的样子竟然是我记忆里面你留给我最后的鲜活。

多遗憾,你没有收到我要去瑞士找你的消息,多遗憾,你没有读到我写给你的信,多遗憾,你没有听到我为你笔下的世界谱出的曲子,多遗憾,你没有尝到我亲手做的提拉米苏。

夏齐,留着这么多的遗憾,你就这么打算再也不见麦雪了。

最近学了吉他,一个人唱歌的时候总想起你,我想每一天都写一封Email给你,可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又怕你说我像小时候一样粘人。后来,我晚上在魔都的地铁站口抱着吉他唱歌,像那些流浪歌手一样,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幸福,我在想,如果真的可以像你一样去流浪就好了,你画画,我唱歌。

瑞士的街头是什么样子的,听说那里有很多的小镇,是不是像书上写的那样,欧洲小镇的房子都是石头砌起来的,每个门前都有大簇大簇的花,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黄色的。

瑞士的冬天和家里的一样么,魔都的冬天没有雪,我讨厌没有大雪的冬天,如果不把一切都冰封起来,想象着来年的万物开化的样子,就会觉得心里空掉了一块。所以,今年我回到家里过冬了,这里下了好多场大雪,路面很滑,我偶尔会摔倒,玻璃窗上有很漂亮的冰花,清晨起来可以看见厚厚的树挂,我还会在冰天雪地里吃糖葫芦和冰糕,一切都和你在的时候是一样的。

你偶尔会不会想念我,在炎热的太阳下吃冰的时候,或者听音乐的时候,或者看漫画的时候。你和那里的朋友聊家乡时,会提到我么,而你又是怎样形容我的呢。

大二那年,我找了一间咖啡馆驻唱,不忙的每个礼拜一的下午就会和那里的咖啡师学做甜点。有一天,我们做提拉米苏,我说我一个朋友在瑞士,他说学校附近的那间店这个很棒。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里的含义么。


他最后在蛋糕上轻轻铺上可可粉的时候慢声的说,“remember me,take me away"。

夏齐,以前,我总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我固执的想你能够记住我。后来,我又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你呢,我单纯的想如果你再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带我走。

那天,我看着傅野带回来的你在阿尔卑斯山的照片,我就觉得你只是又出发了,又去追求你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由了,又是连简单的告别都没有,只是又一次忘记了带上我。

你的脚步总是太快,我总是追不上你的步子。可是现在,我突然就都不在乎了。

我唯一想知道的是,无论你走了多远,如果有一天能沿着来时的路回来,而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个理由,会不会是我。

我一直等的,仅仅是一个答案而已。而你,对整个世界都那么谦逊温和,唯独对我,那么吝啬。”

傅野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再约一次麦雪,距离他们唯一一次的见面已经过去了一周。他知道,他在上一次短短半个小时的见面里带给麦雪的,是一个在她再多出几十个星期都消化不了的残忍打击。可是,傅野实在忍受不了就这样带着这么多他一个人承受不住的事,独自没有期限的逗留在这个城市里。他想做些什么,他想有人帮他一起做些什么。而现在,只有麦雪他能够求助了,即使有那么多的顾虑。

令傅野意外的是,麦雪没有考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她电话里的语气如同那天一样平静,傅野听不出任何的风起云涌,听不出该有的悲伤。他甚至开始怀疑麦雪是不是特别憎恨自己的到来,他在想她的淡然其实是一种逃避。

他们把见面安排在了傅野酒店大堂里,显得简单而不让人在意,这是麦雪要求的,傅野坐在沙发上等她的时候,看着来往的客人,觉得有些焦躁。

麦雪穿了件米色的羽绒服,围了条黑色的毛线围巾,鼻尖冻的通红,她坐下来没有说话。傅野想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但是踌躇了几十秒,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决定去见夏齐的家人,你和我一起去”,傅野开门见山,并且没有询问,也没有请求,以一种命令的口吻。他说完后觉得自己是故意的,像是对麦雪一直以来冷漠的惩罚。但事实上,如果麦雪像他意料之中的撕心裂肺,他也许会更加的不知所措。

“我不同意,我不会允许你去的”,麦雪整理着围巾,没有抬头,但是语气坚定又不容反驳。

傅野攥紧了拳头没有开口,这又是他能力范围之外的情况,他觉得他到这里这么久,无论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遇见麦雪以后,所有事情的走向是他不能接受与面对的。

傅野看着麦雪抖落掉围巾上的雪,然后将它折好放在手边,他突然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觉得筋疲力竭,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反倒是麦雪先开了口。

她说,“傅野,你走吧,你该做的和能做的你都已经做完了”。

傅野松开拳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我说,你已经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城市了,你可以回瑞士了,或者回家,剩下的事不归你管”。麦雪依旧语气平静,傅野看不懂她眼神里情绪,这让他格外的难受与烦躁。

“还有,谢谢你”,尔后,麦雪又说道。

傅野终于控制不住了,他愤懑的站起身来,略有些激动的低头看着麦雪,音量骤然的抬高了,“你让我走,要走去哪,我飞了半个地球到这来,就是让你谢谢我,你谢我什么,是谢谢我告诉你夏齐死了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然后,傅野感觉到了漫无天日的寂静和寒冷,他好像丧失了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感知,这是近一个月来,他第一次从嘴里说出“死”这个字,并且是和夏齐的名字放在一起,他感觉他好像听到了这个字掉在地上发出“嘭”一声的巨大声响,掀起的气流狠狠的撞在了麦雪的身上,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当然,这也是傅野第一次正面而主动的从心底面对了这个他从瑞士一路逃避到这里的事实。

傅野和麦雪的第二次见面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比第一次更仓促,但似乎这一次才更能让傅野觉得他们谈话的内容其实是一个血淋淋的噩耗,即便是只有他一个人走进了这样的情绪里。

傅野在酒店的大堂里一直坐到天黑,外面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这是他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场大雪,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有在雪堆里打滚的学生,有在店面门前扫雪的服务生,有在这浪漫的白色里接吻的情侣。然后傅野看到了酒店前面突然亮起来的圣诞树,他看了眼手机,是圣诞节。

凌晨他睡不着,起来写了封只有"Merry Christmas"的邮件给Emma,Emma很快回复了,她说,刚刚吃过圣诞夜的晚餐,准备了给你们兄弟俩的礼物,放在阁楼里,下次来记得拿,还有,瑞士下雪了。

这个应该大雪纷飞的节日果然没有新意的把所有的一切都用白色埋上了。麦雪想,要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像这样没有新意,那该有多好。

Z国的圣诞节就是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和活动,尤其是在这个北方的小城里,它只不过就是年轻人用来狂欢、购物或者约会的噱头,圣诞一过,包了包装纸的苹果和琳琅满目的圣诞树马上就开始变得一文不值,就像八月十五以后的月饼,正月十五以后的汤圆,还有端午以后的粽子,过期又过气。

这里马上就没了圣诞的气氛,人们开始忙碌着倒数跨年,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商场折扣、江边烟火、各大晚会舞台的搭建都迫不及待的告诉你,你又站在了一个年历的尾巴上了。傅野每天都出门,看这个忙碌的不亦乐乎的城市,他想,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夏齐都已经又背着包出发了。

跨年夜的那晚,这里有一场一年一度的江边烟火盛宴,从傍晚起,几乎全城的公路都开始戒严,人们从城市的各个方向涌来,本来就很窄的小城显得更加拥挤了。

傅野吃晚饭的时候收到了麦雪的短信,她说,“我知道你没走,夏齐有六年没有看过这里的烟火了”。

他回复说,“我已经回魔都了”,然后就把手机关掉了。

这个城市直到午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圣诞节的大雪过后,天气更加干冷,尤其是深夜,大风像针一样扎在脸上。

傅野到江边的时候,人群已经变得稀疏,到处都是烟花之后的火药味,天空还泛着爆炸之后的余亮。他远远的看见了麦雪,他走近之后看见她黑色围巾上粘了一层烟花掉下来的灰屑,手里握着一杯花生冰。

“都结束了,要明年才会再有”,她又吃了一大口花生冰。

“新年快乐”,傅野找不到什么话接下去。

“明天,我和你去见夏齐的妈妈”,麦雪好像深思熟虑了好久才轻轻的说。

“明天是元旦”,傅野想快点结束的一切当真正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却突然害怕了。

“有差么?”

傅野有些慌神了。是啊,有差么。他在心里干笑了几声,他差点就要笑出声了,他真的觉得,太可笑了。

麦雪吃光了手里的冰,起身要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

“明天把上次在咖啡厅的照片带着,我忘记拿了”。

傅野沉默了良久,从钱包里抽出照片递给麦雪。

她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放进包里,你那样子就像是要回她借出好久的东西一样,理直气壮,又理所应当。


傅野看着她走出视线,这时又有情侣在身边放起了烟花,火光映得周围通亮。他抬头看了一会,觉得脖子酸痛起来。

他突然想起一个作家写过一句话,他说,“看烟花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事,哪怕是有很多人一起做”。

他当时和夏齐埋怨这句话写的又酸又没有情调,然后夏齐扔过来一本书,他至今记得那个封皮,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站在像大雪一样的落叶里。

是几米的,《又寂寞又美好》。

在最后一声烟花破竹的声响里,傅野与这一年响亮而寂寞的告别了。

傅野坐在医院病房外的椅子上,手里握着着杯已经凉了下来的速溶咖啡,他觉得无所适从,这崭新的一年从第一天开始就让他难以招架起来。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夏齐的妈妈躺在床上带着氧气罩的样子,他开始责怪起夏齐,然后一点一点的又变成了原谅,最后在他胸腔里堆积成了他难以名状的原谅和难过。

“你不要怪夏齐,他不知道的,是阿姨让我们瞒着他的”,说话的是林木峰,他和麦雪清晨到夏齐家的时候,正碰见林木峰把夏齐妈妈送上救护车。

傅野转过头望着他,这是他这整天以来第一次认真的打量他,笔挺的西装,淡蓝色条纹的衬衫,头发因为忙碌有些凌乱,但眉宇之间还是露着英气,一副年轻有为的样子。

麦雪用一句简洁的“夏齐同父异母的哥哥”介绍了林木峰,他镇定的坐在一边,见傅野没有回应他就没有再说话。傅野觉得他的冷静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而自己却已经开始对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恐惧起来。

夏齐妈妈在两天之后醒过来了,傅野到医院的时候麦雪平静的站在走廊里,病房里林木峰正像一个儿子一样喂夏妈喝粥。

“脑肿瘤已经压迫到视神经了,她这次醒来之后终于看不见了”,麦雪呆呆的看着屋里的方向。

“终于?”

“夏妈,一直在等这天,只是她终究还是……”

“夏齐”

是的,终究还是没有再看一眼夏齐的样子。

林木峰和麦雪不在的间隙,傅野走进病房里,看着夏妈面向窗户的背影,冬日的阳光洒在她瘦弱身上,把轮廓勾勒出一层细碎的金色。他看着这个景象,安静的不动声色,就像夏齐笔下的一幅画,他呆呆的看着,生怕自己发出一丝的声响惊扰这个宁静的午后。

很久很久之后,傅野感觉好像过了有几个世界那么漫长,然后他听见了自己嘴里温柔而满足的声音,他细声呢喃的只有一个字。

“妈”

夏妈缓缓的转过身了,她看不见傅野的脸,但是眼神好像又不偏不移的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傅野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林木峰和麦雪,他看见麦雪的眼睛有液体闪得晶莹而透彻。

他第一次也终于看见了麦雪的眼泪,那一刻,傅野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夏齐,而麦雪终于和夏齐,重逢了。

这个寒冷而寂寞的冬日午后,这个洒满了阳光和雪花影子的病房了,傅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撕裂开来的声音。

窸窣,窸窣的。

Chapter 02

很多年以后,我总是能够回忆起我生命里每个爱过我的人,他们第一次呼唤我名字时的表情、语气和那天阳光下布满灰尘的空气。

你看见了么,这个你来不及告别的世界,充满悲伤,又充满诱惑。

我不知道,他们是爱你,还是爱我。

但我只希望,我要是能把这些爱都还给你,就好了。

傅野躺在夏齐的床上,他觉得自己疯了,是真的疯了,但是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么容忍他的胡作非为。

他明天要到医院里去,他要去扮演一个离家6年的儿子,照顾一个刚重逢就失明的母亲,他要走进一个他完完全全未知的生活。傅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他本可以就那么说出事实的,可以是当夏妈摸着他的脸说他瘦了,递给他家里钥匙的时候,他又慌乱了,又害怕又期待又无助。

想到这里,傅野不想再想下去了,这时他手机忽然突兀的响了起来,他拿起看了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

“傅野,爸已经知道你回国了,你什么时候回魔都?”

“傅朵,你能先关心一下你哥再说这么倒胃口的话么?”

“傅野,爸生气了,你已经晚了半年才从瑞士回来,现在回国了又不回家”

“朵朵,我给你从瑞士带了很多礼物”,傅野刚毅的性格和一贯冷漠的口吻突然败下阵来了,可是这似乎并没有让他听到他想听到的话。

“你快回家吧,好啦,不说了,爸进来了”。然后就是一串冰冷的忙音。

好吧,夏齐,就让我成为你吧。付出该付出的,得到该得到的,爱该爱的,惩罚该惩罚的。

“傅野”,见到林木峰的时候,他还是一身整齐的西装,不过今天正派的穿了白色的衬衫。他像麦雪一样的喊着他的名字,傅野觉得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是轻轻的,也许有一天哪怕受了很深很深的伤,看起来和说起来的时候也会是这样轻轻的。


“我想我们该谈谈”,林木峰还是一贯的成熟和理性,用着傅野最厌恶的方式和开场白引领了一场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谈话。

“终于有人要和我谈夏齐了,你知道,麦雪很少提起他,她可能还不愿意……”

“我没有要和你谈夏齐”

傅野被子打断了话,内心慌乱的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重磅炸弹。

“我知道你是傅氏集团的大少爷,我是集团在这里分部的CEO”,说完他把名片推到傅野的面前。

在前一秒,傅野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夏齐,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份去面对林木峰,而这一秒,他突然挺着了身子,眯起眼睛看着林木峰,变回了冷漠并且高高在上的傅野。

“果然是集团的接班人,这个表情才适合你,也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你”

“你想说什么?”

“开门见山,我要你留在这里继续做夏齐,我知道你爸爸在找你回魔都,我可以和他说我们是朋友,你想在这里的分部先学习一些日子再回去接手,他会给你职位的,并且你也可以不用那么快回魔都的,我知道你不想的”

傅野讨厌这种感觉,他讨厌被别人控制,甚至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现在的他似乎更像是被威胁着。

他轻蔑的看着林木峰,“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

林木峰气定神闲,“未来的董事长,不过你现在似乎还没有权力可以fire掉我”

傅野愤怒的站起身来,把桌上的名片撕成两半,说“我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这才是真正的傅野,他不问为什么,不妥协,不合作,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傅野转身离开的时候,林木峰淡然的说,“你会找我的”。

傅野觉得自己突然清醒了,他感觉到自己在做一件无比荒谬的事情,他要赶快结束这里的一切,他要回瑞士去,去Emma的阁楼里看阿尔卑斯山,他觉得麦雪当初的话是对的,他该做并且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不是他的范畴。

傅野在酒店的楼下遇见了等在那里的麦雪,她没有进去,站在大雪里搓着手,看见傅野的时候有些欣喜的迎了上去。

“正好,你在这里,我要回瑞士了”,傅野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径直往里里面走。

“傅野,傅野”,麦雪在身后喊他,但是却没有追上去。

傅野回头看着她,“这应该合你的心意了吧”

“阿姨一定要求明天出院”

“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你说过这不是我管的事情”

麦雪甩下了手里的东西,突然抓住了傅野的外套,“可是,是你把夏齐带回来给她的,现在这算什么?”

是傅野第一次看到麦雪的激动,他突然觉得理亏并且不知所措,但转而想到了林木峰,他还是坚定的做了一直以来的傅野,他甩开麦雪不屑的离开了。

傅野拖着行李很早就到了医院,但夏妈已经起来了,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妈”,傅野准备好了离开的一切,但是看到夏妈他突然就又觉得自己被缠在乱了套的毛线里,找不到线头。

“齐齐,你来了,一会护士给我收拾好东西就可以走了”

“妈,对不起,我要回一趟瑞士”

夏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空了几拍,说“没事的,我能照顾自己,还有木峰呢,你上次和我说的画展是不是还没忙完,一定是麦雪告诉你我住院了你才跑回来的”,然后拉起傅野的手不舍得松开。

傅野语塞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只是呆呆的任由夏妈握着他的手。

“妈,我们先回家吧”

傅野坐在江边,他觉得这里的阳光和瑞士或者魔都的都不一样,这里哪怕是隆冬,有很多时候正午的太阳都晃得他眼睛要留下眼泪来了。

麦雪刚走,她来找傅野的时候用了一种命令中又夹着期盼的口吻要他留下收拾自己留在这里的烂摊子。傅野毫不客气的揭穿了麦雪,他说,“麦雪,我不是夏齐,你别自欺欺人了”。

夏齐,你现在在干什么,是画着漫野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还是依旧在那些山峰上欢呼着滑下来,溅得一身雪水。你要在外面贪玩多久才肯回家,才肯把我从这里解救出来。

就在傅野不知如何抉择的时候,有人已经固执而任性的替他做好了选择。

他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本应该火冒三丈,但却突然如释重负。

“哥,我上飞机了,4个小时后去机场接我,我知道你在哪的”。

傅野觉得,这个漫长无比的冬季注定要在这座到处是夏齐影子的城市里冒险又无助的度过了。

傅朵只拖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她老远的就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傅野,然后像孩子一样跑到他跟前,揽起他的胳膊。

“哥,你别生我气,那天是我不好,我要看你买给我的礼物”

傅野的眼睛里突然就漫上了满满的温柔,咧开嘴低头笑着看着傅朵,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牵着她往前走,小心翼翼的,那动作就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傅野还是和夏妈说他要回瑞士了,不过他退了机票,告诉麦雪给他一段时间不要找他,而傅朵的到来似乎让他暂时忘了这里一切。

傅朵一件一件的把傅野买给她的衣服穿上给他看,然后缠着她出门看雪,她说她第一次看到大雪纷飞的样子。

他们吃了这里所有的特色,看了雪,滑了冰,到江边放了烟火,傅野来了这么久,他突然觉得原来这个城市其实是鲜活的。农历新年要来了,大街小巷挂起了火红的灯笼的和春联,人们都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一脸节日的喜庆,傅野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原来冬天是一个有着很多大小节日氛围的季节,他这才意识到,他最初想到这里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红灯笼,大平原,夏妈,还有麦雪。只是有些地方出了问题,让整个世界都偏离的轨道。

一天晚上,傅朵突然从行李里掏出一幅油画,上面是种满了香樟的街道,一侧站着女孩,脸上满是难过和委屈,一侧站着男孩咧着嘴温柔宠溺的看着女孩,笑呀笑呀。香樟叶子落了一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满眼的绿。傅朵说,“哥,这是我的入学作品,你喜欢么?"

傅野摸着油画,迟迟作不出声来。但是,他看着傅朵,却一眼的柔软。

傅朵


我第一次见到傅野是在14年前,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把这称之为相遇还是重逢。那是个魔都燥热充满蝉鸣的盛夏,爸爸终于把我领进了傅家的大门,我抱着玩具熊站在空旷的让人害怕的客厅里,很久之后,我看见了沙发后面的他,他漠不关心的躺在落地窗边,好像魔都所有的阳光都打在了他的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到一团晃眼的光。

那年我5岁,傅野8岁。我最亲爱的哥哥,终于如同那个盛夏里繁茂的香樟一样,悄无声息的在我的世界里弥漫开来。

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再仔细端详傅野的时候,我总觉得他还是那团惹眼的光,即便是冷漠的站在角落里,也总能让人驻足凝视,他总想让自己不被别人发现他的存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寂静的灵魂,本身就已经足够招摇。

5岁以前,我都和妈妈生活在澳大利亚,直到那年她去世了,我才被爸爸接回了魔都。他们离婚的时候,妈妈已经怀了我,傅野不到3岁,他记忆里的母亲只是一张模糊的影像,所以,每当夜里我躲在被子里面因为想妈妈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傅野总是靠在我的床边木然的听着,他坐在地板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然后忽然就不忍心再哭了,我觉得他又孤单又寂寞,让人心疼。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想,没有了妈妈,现在我要保护的人,就是傅野。

我只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见过傅野笑。我们坐在魔都人烟稀少的弄堂里吃冰,午后走在长满香樟的街道上,阳光偶尔透过叶子的缝隙细碎的洒进来,傍晚去外滩看霓虹璀璨的魔都。我在前面跑,傅野安静的跟在我的身后,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眯起眼对我笑,他笑起来特别的好看,又干净又温和。

偶尔,傅野会问起我澳洲的样子。我告诉他说,我和妈妈没有住在城市里,我们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场,种了很多的蔬菜水果,还雇人养了牛羊,澳洲的羊群真的很漂亮,大片大片的白色,远远望过去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那里的大海是没有见过的蓝,天空也是,你分不清它们的边界,海边是白色的沙滩,一望没有尽头。

傅野听这些的时候,眼睛看着远处,没有说话,我觉得他是不是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去看那样的世界。他总有一天是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从我进傅家起的那天,傅野和爸爸的关系就已经冷若冰霜了,爸爸很忙,很少回家,只有一个40几岁的阿姨照顾我和傅野,难得爸爸回家的时候,傅野在餐桌上也是一言不发,他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时更冷漠,屋子里静的让人害怕,只有餐具相互碰撞的声音。

但是,他和爸爸从来没有过争吵,他们客套的关系让人看起来不像父子,但傅野从来没有接受过爸爸给他的所有安排,他只是沉默的做着他自己想做的一切,而爸爸也从没过分的阻止他。直到他20岁那年他离开家去瑞士,这件事是一直以来他们最大的一次不合,也是双方对彼此最大的一次让步。

傅野向爸爸提出去瑞士的那天,我坐在书房外面的楼梯上听他们的谈话。傅野要去瑞士的一家大学学室内设计,他甚至是已经提交了申请才告诉爸爸的,那样子完全不是与自己的父亲商量自己的学业,而是一种淡漠的通知。然后不久我听见了爸爸提高了音量的嗓音。傅野一言不发,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推门出来看到了我,我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微笑着牵起我手。

“你是要走了么?”

“嗯”

“你不要我了”

“你可以去瑞士找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傅野拒绝了爸爸为他申请的国内所有大学,他自顾自的安排着瑞士的一切,学校,房子甚至还有他第一个寒假的旅行路线。爸爸断了他的信用卡,他就联系在瑞士的兼职,他们的战争没有硝烟的持续着,终于在两个月后,爸爸败下阵来。

那天清晨,爸爸冷静告诉傅野他同意了,傅野在餐桌上埋头搅拌着自己的咖啡没有抬头,他问,条件是什么。

他们父子没有过多的交谈与了解,却那么知晓彼此的想法。很久以后,我终于才发现,原来,傅野的一切都像极了爸爸。

最终,傅野在“放弃室内设计,专攻酒店管理,4年以后要回国接手企业”这样的条件下离开了我,我总觉得他和这个城市告别的时候,是我见过的他最快乐的时候。

傅野的走在我的世界里显得仓促而让我毫无准备,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不在我的身边,我要一个人度过氤氲着香樟味道的闷热的夏天,一个人度过魔都没有大雪阴冷潮湿的冬季,他看不见我画的每一幅画,看不见我走进大学的样子,我哭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坐在的我床边的地板上。

傅野走了之后,我开始在每一个夜里梦见妈妈。她站在大片大片的洁白的羊群里冲我招手,她喊我“朵朵,朵朵”。我努力的跑向她,却怎么跑也跑不近。

傅野偶尔会写邮件给我,告诉我他又去了哪里旅行,他拍了很多照片给我,瑞士很美的大雪,那里幽深的溪谷,小镇上的木头房子,装在高脚杯里的淡黄色白葡萄酒,还有城市里的教堂和人群,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出现在照片里的样子。他只是说,他很好,那里的生活让他觉得他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我开始和傅野怄气,从他走的那天起就开始了。我回给他的邮件里只有赞赏瑞士风景多漂亮的字句,我故意不告诉他我的生活,不告诉他我最近去了哪里,画了什么,考上了哪里的学校,一个人在很大的房子里都做什么。而傅野从来也没有问过,他只是说,傅朵,你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别迷路。

虽然傅野答应了爸爸要回来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能真的回来,直到他告诉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办法相信,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心里紧张得要命,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应该还是在怄气,就学着他的样子,说些不痛不痒又惹他生气的话。

挂了电话之后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同时梦见了妈妈和傅野,他们站在绿油油的山头冲我笑,这两个我生命中最爱的人,终于在我的梦里重逢了。

我醒来之后,觉得自己很讨厌,于是我查了傅野打给我的电话,那是一个北方的小城,我要去找他,我想他了,我要去见我最亲爱的傅野,我的哥哥。

傅野变得更精神了,但是他却比离开前更安静更寂寞。他总是看着我的画发呆,有时看着我笑,但是却在他的笑里面找不到快乐。

他没有和我说过他为什么留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城市里不肯走,也没有说过他是带着怎样的故事回来的。

有一天深夜,我起来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荧光屏里面是他和那个他提到过的夏齐的合影,在莱茵河畔,夏齐搂着傅野的肩膀笑容明亮。

那天,是我第二次这样想,无论发生什么了,我都要保护你,傅野。

因为,我是你的傅朵,唯一的傅朵。

傅野


我在机场看见傅朵的时候,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她站在人群里张望着,一动都不敢动。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她搂着自己的玩具站在客厅里的样子和那天如出一辙,我逆着阳光眯起眼睛看着她,她像一个受了惊吓的雏鸟,警惕又安静的观察着她周围陌生的一切。我想,这就是我的妹妹,看起来这么小这么瘦弱,她就要陪着我一起长大了是么。

傅朵来了以后,特别乖巧,从来不要东西,不耍小姐的性子,也对爸爸特别的陌生。每次我看见爸爸在餐桌上往傅朵碗里夹她不爱吃的菜,傅朵都装出很爱吃的样子,大口大口的一边嚼一边笑的时候,我都会更加憎恨他,我马上就会想起他带不同女人回家的样子。

从小到大,傅朵只跟着我,她也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时而显露出小女孩该有的撒娇。有时候,我看着小小一只的她,我就在想,我得保护她长大,我得让她过的幸福,要比妈妈在她身边的时候更幸福。

因为我是她的哥哥,唯一的哥哥。

我们都一样,世界里好像只剩下彼此了。

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选择去瑞士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狠心的把傅朵孤独的留在了魔都,只希望有一天我最终能回来接她,带她回澳洲,回到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牧场,去看那里的蓝天、白云、海水、沙滩、还有像蒲公英一样洁白的羊群。

可是,我不知道最终我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这里。而傅朵,又一刻不停的找到了我,还是像多年以来一样,用她弱小的身子紧紧的站在我的身边,用她自以为最神圣和勇敢的方式保护着我。

我第一次见到夏齐的时候,觉得我们是格格不入的人,他阳光、开朗、大方、又调皮、带着一身不讨人厌的痞气,他可以和身边所有的甚至是陌生人打成一团。以前,我讨厌这样的人,直到夏齐走进我的世界,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羡慕那样的人。

我一直不知道夏齐为什么会选择我成为他的朋友,我不说话,他就絮絮叨叨的在我耳边念,我不拍照,他就偷偷的捣蛋的拍我很丑的样子,他总是以写生当借口搭很长时间的巴士来看我,新年或者每个家人团聚的节日里,他都带我去吃很便宜但味道又很好的东西。

我一直在想,夏齐这样性格的男孩子,应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吧。我看着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傅朵,乐观但隐忍着。

那是一个我渴望但却永远成为不了的自己。

夏齐,其实我一直都很感谢在瑞士的那段时间里,你像一个可以原谅我一切的亲人一样呆在我的身边。

除了了傅朵,你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在那,我难过或者伤心的时候,你就会背着包和我去爬山,去徒步,去看草原戈壁。

你一直都不敢承认,你已经离开这个你有着很多牵挂的世界了。这个世界里有你天天挂在嘴里的麦雪,有你的妈妈,有你还没有画完的风景,有我们说好了但还没有去的很多地方。

你知道么,当我看见麦雪平静的消化着这个她可能一辈子也消化不了的事实时,我更难过了,我总觉得,这好像是一场噩梦,等我醒来的时候,你会跟我说,“傅野,我要回去找麦雪了,我有好多话已经要忍不住跟她说了”,或者,你说“傅野,你什么时候订好住宿的地方,我们已经要出发了”,再或者,你说“傅野,我拍下了你睡觉的样子”。

夏齐,我想我应该会留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有些你还没有走完的路,没有看完的风景,没有做完的事,我要代替你让它们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夏齐,我这样做,你会高兴么?

Chapter 03

我用我的方式保护着我爱的人,爱我的人用他的方式保护着我。

我们都用相同的方式保护着我们一起爱着的你。

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我正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方式活着。

你看见那些阳光下还未蒸发的雨滴里的光晕了么?

我想说的话都在那里面,等它们蒸发了飞上天堂的时候,你就会听见的。

傅野回到夏齐家的时候,是个傍晚,他还没有适应用钥匙开这扇门,把自己当做这里的主人。

他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夏妈做在餐桌上吃饭,表情显得很欢快,傅野看到了对面正往夏妈碗里夹菜的林木峰。

他深呼吸镇定了一秒,换了鞋。

“妈,我回来了”

“哦,夏齐呀,这么快就回来了,学校的事打理好了?”夏妈显得格外的惊喜,起身就往门口迎去。

傅野赶紧就放下手里的包,伸手扶她。

“正好,你哥来看我,洗手坐下一起吃饭”

傅野抬头看了看依旧坐在椅子上的林木峰,他淡然看着傅野的表情里透着一股胜利和挑衅。

傅野把夏妈扶回餐桌上,拿起筷子酝酿了良久,还是开了口。

“哥”。

那天的晚餐似乎又愉快又和谐,林木峰一直哄着夏妈,安慰她眼睛的事还是有希望的,要保持好心情和身体,傅野没怎么说话,但夏妈一直握着他的手,叮嘱他多吃菜。

林木峰走了以后,傅野忽然觉得尴尬起来,虽然夏妈看不见但自己紧张到连手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又不敢多说话,学着夏齐的语气说了几句由生怕夏妈听出来。

但深夜,夏妈又突然到傅野的房间看他,傅野还没睡。

“齐齐,你最近有什么打算,在瑞士找到工作了么,你不用顾忌我放弃那边的事业”,这妈妈安慰孩子的语气,是傅野从小到大都没有享受过的,虽然他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的,但还是深陷其中。

“妈,我先不回瑞士了,那边画展结束了,暂时没有工作,这里有艺廊邀请我,我想留在这陪陪你,等我瑞士稳定了,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一时间,傅野觉得自己没有在撒谎,他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夏齐,他想照顾眼前这个善良温暖的女人。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不同意你也不会听我的,从小到大都这么有主意”,她责怪的语气里又透着宠爱。

夏妈摸着傅野的头,她指尖的温度从傅野的每一个发丝传到他的心脏里,然后那些血液像被温火煮过一样渐渐的暖了起来,缓缓的流进身体的每个角落里面。最后凝结成了一滴灼热的液体在他的眼睛里氤氲弥漫的开散。


傅野看着自己对面的林木峰,还是一贯的傲气和不屑。

“我说过,你会再找我的”

“废话少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同意你提议,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对你言听计从,还有,不要跟我耍花招”,傅野摆出了他与生俱来的少爷脾气。

林木峰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西服,嘴角稍稍扬了起来,“一切,都能先来上班再说好了,等我电话”

他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哦,别忘了亲自和你爸报备一下”。

傅野没有做声,他隐隐的开始觉得,他留在这里除了要成为夏齐以外,似乎还有其他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然后,窗外飘起了新年之后的第一场大雪。

傅野感觉好像好久没有见到麦雪了,其实仅仅是隔了一个新年而已。那天他陪傅朵在江边写生,她说她要画一画真正万里冰封的世界。傅野在不远处看见了吃花生冰的麦雪,她还是那条黑色的毛线围巾,嘴巴和鼻尖都冻的通红,但是好像又很开心的样子。

“这么冷,还吃这么凉的东西”

麦雪回头看见了傅野,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复杂的神色,傅野好像觉得自己打断了她在做的事情。

“嗯,我以前总和夏齐在最冷的腊月里来这吃花生冰,他总说这和夏天吃的味道不一样”,说完她又舀一大勺放进嘴里。

“那你觉得真的有不一样么?”

“以前不觉得,还总说他神经,但现在吃起来感觉真的是不一样的”

傅野觉得自己不该和她讨论起这个话题,但麦雪转瞬又变回了一贯的她,平淡又倔强。

她说,“你在这里的一切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不过你要帮我成为夏齐”、

麦雪似乎也突然意识到了她自己正在和傅野做着一件无比荒谬和愚蠢又没有意义的事情。

“你要我别再自欺欺人了,而你自己呢,你终究有一天还是要做回你的傅野的,那时候这里的一切又会回到起点的,该痛的还是要痛,该伤的还是要伤”,麦雪的语气里说着说着渐渐的没了力气。

“那你那时候还要再痛一遍么?”

麦雪转过身去把最后一口冰放在嘴里,狠狠的咽下去,没有说话。

傅野走到她身前,说“是的,我不会成为真正的夏齐,也不会永远的留在这里,因为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然后他抬起手,指向了麦雪身后不远的方向。

麦雪转过去,看见了寒风里一个认真画画的女孩,她放下画笔搓了搓冻红了的双手,把她要画的景物框在手指立出的长方形里,然后又低头对照自己腿上的画板,忽然就笑得很开心很开心,麦雪甚至感觉自己都听见了她爽朗的笑声。

麦雪仿佛自己看见了夏齐,久违的,她觉得那样子恍若隔世。

“傅朵,是妹妹”

亲爱的夏齐,你走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点的不舍,你还爱不爱这个世界里一切。但是,这里的好多人,都还依然那么固执的爱着你,即便你已经不在我们身旁了。

“傅野,

关于夏齐,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想,从现在开始,我真的要帮助你成为他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我和你做的这一切对于即将到来的生活意味着些什么。

那天,我看见在雪地里画画的傅朵,我就像看见了另外一个夏齐,我突然就觉得夏齐没有离开我,他一直守着我絮絮叨叨的念着我们的过去。

你说我傻或者自欺欺人都好,但是我不会把你当做他,也不会把任何人当做他,在我心里夏齐是唯一的,就像傅朵对于你而言的意义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知道这件事开始以后,会在一个什么契机以怎样的形式和结局收场,是皆大欢喜还是每个人都遍体鳞伤,但是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责怪你的,不管是夏妈、夏齐、我、傅朵,还是你自己。

我已经拿回了我去瑞士交换的申请,退了机票,我想我终究有一天是要到那里去的,这是不容置疑的,但可能不是现在。我要等着夏齐走完最后一段,然后微笑着去看他曾经那么热爱的世界。

麦雪”

傅野在后来的半个月里,突然就变得平静起来。他断断续续的把夏齐说给傅朵听,他自己觉得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内心都是安静的,从他们相遇开始一直到他为什么留在这个小城里迟迟不肯离开,那些故事和声线缓缓的从傅野的唇齿间流出来,那样子像是给傅朵讲睡前故事似的,无关紧要,又意犹未尽。

傅朵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就像真的在听一个故事。而傅野看着她眼睛里面的映出的夜晚的灯光,一亮一亮的,他突然就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错的。

傅野搬进了夏齐的家,每天陪夏妈散步、吃饭,或者到医院复诊,夏妈总是握着傅野的手,然后越来越紧,不知道是怕自己丢了,还是怕傅野丢了。

傅野给爸爸打过一个电话,但是他在开会是秘书接的,他不愿再打过去,就把要留在这里分部的事让秘书转告。几天后,秘书又打来电话,说傅董去了Y国,要半个月才回来,不过他同意了傅野的要求,但要他半年之内回一次魔都。傅野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他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也不知道在征求谁的意见,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存在。他觉得,特别的,无趣。

林木峰迟迟没有打电话过来,傅野觉得林木峰总是会在很关键的时候出现,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同时,又能带给他一些可有可无的帮助。

傅朵每天去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写生,画建筑、画人群、画大雪,画江面,有时候也像欧洲街头的流浪艺术家一样,支起画架给过往的游客画像。傅野总是一幅一幅很认真的看她的作品,好像在弥补些什么的样子。他总害怕有一天还没有来得及看她的画,他们就不在一起了。就像,他和夏齐。

一直也没有和麦雪见面,他们偶尔会通上几封邮件,说说近况,傅野向她了解一些夏妈的习惯。只是,傅野发现麦雪的每一封邮件都是发送到夏齐邮箱里面的,然后几天没有查收后才转进傅野的邮箱。

然后,这里的一切开始准备迎接春天的到来。

傅野脱下了厚重的羽绒服,他看见这里大片大片的白色开始融化,一点一点的往泥土里面渗,阳光渐渐变得晃眼,白天变得长了,夜晚变得短暂了。

这个看似无比漫长的寒冬终于走向了尾声。

傅野想,这是春天就要来了的样子,是很多事情才刚刚开始的样子。

傅野准备要向春天一样开始的时候,麦雪和傅朵要离开了。

麦雪要回到学校完成毕业前的作品和论文,傅朵要开学了。傅野让麦雪带着傅朵一起回魔都,傅朵在候机厅里一声不响的坐着,眼眶泛着红色,傅野假装没有看见的坐在一旁。

再然后他瞥见了,不远处的林木峰,正和一个拖着行李的中年男人严肃的交谈着。傅野低头没有上前。

一个小时后,他看着飞机轰隆隆的起飞,心里面觉得又落寞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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