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夹道铺着青石板砖，阴影遮蔽处已经生了苔。一侧靠近播音楼的花坛一字展开，里面种了月季花，绽着花朵，飘着香气。夹道左右出口各有几株柳树，微风吹拂，柔条纷冉，好像被无形托着，游在空中。

韩城头上流了汗，他现在没心情管这般景色物件，除去亢奋还有紧张。他平常也大大咧咧，到了此时却是猥琐如鼠。宇宙辽阔千万，脑子却被一个小小的思绪填满。他在小夹道上踱着步子走过来走过去。平常看见了熟人都是他先笑着脸，距离近了打招呼，远远的就点个头。现今心思发生点微妙变化，他感觉这件事情要悄悄进行，不能被熟人看见。他遇见一个平时感觉熟悉的面孔，便立马掉头走去，利用建筑物遮蔽住自己的脸，之后再通过柏油路走回夹道。刚刚走过的114宿舍几个人把韩城吓得魂都飞走。是那万恶的孙闵皓。他带头朝韩城贼一般的背影喊了一声，之后众人嘘声不断。他们明显是组团来的，来看看，来学习学习，来取笑取笑。

韩城有点后悔出来过早。在宿舍洗完脸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个神明，无坚不摧，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万万意识不到此时的窘境。

在韩城左摇右摆，东藏西躲，意识到马上就无处藏身，被教导主任揪出将他与他的阴谋计划一同扒光，裸着身子暴晒在全体教师和学生眼下之时，熟悉的、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对路尽头。韩城把自己化成灰，瞎了双眼也能嗅出她的身份，那是秦孟月。

一如既往地，那个女孩在全校马上就要静肃的时间点，慢悠悠走在柏油路上，小口吃着手里的早饭。

韩城看到她之后立马把自己藏在柳树后。他急忙擦擦额头上的汗，拉扯拉扯衣服的下摆，使其看起来无折痕，整理整理校服的领口，将它尽量舒展圆润。韩城按着旁边的柳树，他的手感觉这棵树在跳动，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怕不是发生了地震。他又忙忙转头看看四周，建筑形状安好，花草不见摆动，空气寂静空旷。除他之外，只有校门口寥寥可数几个早读马上就迟到的学生。他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想起数学老师教的考试前放松心情的呼吸方法。他大呼大喘，心跳稍微稳定之后，他把头探出去。秦孟月离他更近了。刚才是手指大小，现在是尺子大小。他忽然有点想放弃了，觉得今天不是时候，而且已经把私下里练习几百遍的油腻语言和表白方式忘得一干二净。他想把告白拖后，留在晚上或者明天早上，留在以后的什么时间。但现在的时间在前进，秦孟月在行走，情绪的折磨对他来讲愈发严重。妈的，豁出去了！

还没等到秦孟月进夹道，他便猛地从树后蹦出。人虽出去，但一半腿脚仍留在柳树后。他失去重心，脸面朝下摔在地上。

面对此情景，秦孟月显然没有任何准备。与其说束手无措，不如说是惊愕失色，她吓了一跳，嘴里的油条喷在地上，手里的豆浆溅在花坛。她看见韩城，睁圆了眼。

“你……你没事吧？她说。

“没事没事，哈哈哈，这路打滑！韩城立马翻起身打打屁股上大腿上的灰尘，冲他身后的地面指责道。

他满脸潮红，不知是摔的还是另有原因。他看着秦孟月，秦孟月看着他。韩城明显感觉秦孟月比他要高，他得稍微抬一下眼睛看她。

“我我我，我是……我是，那什么…你是秦孟月同学吧？

秦孟月点点头，她看着韩城，眼神里一半惊讶一半凝滞，她说：“你……她在想着问什么。

“我是，哦哦，我，我叫韩城。我是20班的学生。韩城红着脸笑着，挠着头。

秦孟月点点头。

韩城低头，看见了地上已经凉了的早饭，他说，“对不起啊，给你弄地上了。我去食堂给你买一份吧食堂马上关门，早读一会开始，时间上是不允许的。本是真心实意，但此时变成了句客套话。

秦孟月摇摇头表示不必。惊愕从她的眼色里消失。她变的有点小心翼翼的。她问：“你…你怎么了吗？

“我没什么啊，我很好！韩城想她应该是问问自己刚才有没有摔坏，“只是摔了一下，没毛病，我壮如牛呢！他摆摆手臂，朝空气使力以表示自己“身强体壮。

“那你有什么事吗？她的表情趋于平常了，问道。

“我没事啊，我……韩城应该感谢他的习惯和性格，后者使他在人前能一直保持笑容。他的内心不似表面这般从容自在，已经乱成浆糊。他心想着这登场就给人家来了个“五体投地，拜了个晚年，打翻了人家的早饭，或者是吓翻。形象大大减分啊。他自我感觉这场恋爱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一半。

他低着头偷瞄秦孟月。她的眼睛果然如韩城所想，圆润若杏，一抹细眉如同柳叶，闪灼秋波。她穿着校服，虽肥大宽松，但也遮盖不住这个女孩优雅丰美的身形。风儿一吹，便能向世界宣告花朵的妖娆绚丽。

韩城从傻愣中苏醒过来。他感觉气氛很僵硬，他必须得说些什么话拦住这个女孩。他抬头，那个女孩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盯着他。她好像一直在等韩城开口。

“那什么，秦同学，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韩红脸说。

“嗯？秦孟月的眼睛似乎在问问题。

“那个，我想多了解你一下。韩大红脸说。

秦孟月的眼睛睁得老大，充满了困惑和疑问。韩城仿佛从那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班学习委员的圆脸。那胖妹子总爱上课询问老师各种问题，每当不得答案或者遇到堵塞，便露出这种表情。

“了解什么？秦孟月问道。

“啊，就是……韩城感觉附近氧气都被自己吸光。他心里直打退堂鼓。眼前这位大姐是真不懂自己的意思吗？她一脸的不解困惑，像一只看着新奇事物万思不得其解的小猫。破罐子破摔了，不成功，便成仁！

他说道：“就是…就是我们两个交往交往啥的。

他扣着校服的拉链，好像磨出了火花。他抬眼瞄一下秦孟月。小秦同志还是一脸的困扰疑惑，相较于听不懂韩城话中的意思，她的表情更像是难以理解韩城所使用的语言。

等待的时间放松了韩城的神经，暂时给他的智力充上了血。他开始想东想西起来。他想如果他们俩再这样相互站着的话，难免不被老师看见，那时候后果可能就不堪设想。秦孟月同学有她叔父在，韩城两手空空，有老爹老妈可也跟学校的体系不沾亲带故，必要时候他可以把孙闵皓杨硕林晖贾春岚于宪驰之流统统献祭——如果管用的话——能最大程度减少对他的处罚。不过这都是胡思乱想，真要被发现了，这几位大爷又有什么用？那肯定是叫他老爹老娘来小胡子班主任这里，给言辞激烈、态度强硬地全家教育一下，之后演变成一场相当于对待异教徒的游街审判。他跟秦孟月被五花大绑在国旗下，也就是他们周一早上唱国歌、开集体会的场所。他这个“奸夫同秦孟月这个“淫妇一起，被扒光了衣服，说穿了隐私，被一如既往拿着演讲稿的副校长，深刻揭露罪行，无情批判错误。两个人在几千个黑白相间的眼珠和朝日初起围护国旗的金属护栏反射到眼睛里的熠熠白光下，赤裸裸悬吊着。当然这只是韩城的一厢情愿，他们两人的关系目前来讲属于生人，他甚至连跟秦孟月一起被扒光被裸晒在主席台下的资格都没有。韩城磨完拉链后蹭手上的倒刺，他有点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怎么收场。

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猫抓，将其一把挠开，又偷看秦孟月一眼。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此时秦孟月的面容不似适才忧惑不明，已然大变。她相对于之前，站直了身子，身体绷得紧实，双手捻在关节处，她的脸上不知何时被人涂上一抹红晕，红晕在扩张，蔓延至耳根。好像韩城数分钟前说的话现在才飘进她的耳道，传到她大脑深处。

哎，有戏！韩城看她脸上抹了红，情绪刹然释怀。他脸上的红光像是细菌一般飞走移植到秦孟月脸上耳朵上。他冲着秦孟月傻乎乎地笑。他自己没察觉，其实他刚刚一直都是这个表情。

“你想的怎么样了？能回答我了吗？韩城觉得跟孙闵皓说的那样，这女孩身体僵持腼腆，潮红纹遍面颊，铁定手拿把攥了！于是他加紧攻势询问。

他一低头，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的手势，幻想自己在跳高，跳高跳两米。他欣喜若狂，幻想人世间所有的浪漫美好。一切不快乐和不高兴都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戛然消缺。他马上就要成功，要发表他自己不擅长的却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洋洋洒洒的获奖感言，他一定文思泉涌，墨不加点，一气呵成。他开心拥抱评委，拥抱现场每一个人。他爱死了他的爸爸妈妈、他爱死了孙闵皓，爱死了舍友杨硕贾春岚于宪驰，爱死了20班，爱死了小胡子班主任和小老头宿管、他爱死了这大千世界的每丝每毫。在他的心情沉入零点以下面临灰心失落之前，他也很快幻想了跟秦孟月一起的各种风风月月。

他再抬起头时，秦孟月的眼色迥然变化，面目恢复了最开始的雪白，变的严肃坚立，同刚刚妙龄少女的羞涩恬静截然不同。

她说：“对不起，不行。她低了一下眼眉，又说道：“现在不是时候。我们两个不可能的。她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韩城只听到她说了“对不起，不行。后面的字他一个没听进去。其实光听这几个字就够了。他就知道了这女孩的心意以及她的选择。只是之前为什么要露出害羞的样子呢？韩城不解。起初她的表情是缓和的，韩城感觉还可以“讨价还价一些，说些孙闵皓传授的甜言蜜语啦，昧着良心说点海誓山盟啦，只要能黏住人嘴的话他都可以说一点，直到那个女孩“回心转意之类的。但她突然把脸变成严肃冷峻的样子。他就知道一切失去了可能，他也失去了说话和劝说的欲望。他感觉人家是真心或者真有事情不能跟自己来往。于是他觉得说再多也没意思了。韩城傻乎乎站着，像极了花园里随处可放、无处不有的石头块。

韩城的脸没了红晕，但还感觉灼烧。他慢慢挠头发，而后愈发快速，他明明洗了头，却挖出一堆的油腻。他把头搭在夹道旁冲洗拖把的水龙头上。一瞬间世界被冰凉和流体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