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湘想杀黎光彦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被他踹进浴室,扔进浴缸时,这种想法尤其强烈。
黎光彦拿起花洒对着岑湘冲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岑湘以为这就完事了,没想到他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一叠现金。
“你他妈这副贱样,出去能赚几个钱?”
黎光彦把这叠钞票往岑湘脸上砸。
啪的一声,跟耳光一样响。
岑湘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黎总,我只陪酒,赚不了几个钱。”
腰被黎光彦踹得生疼生疼,岑湘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听到这话,黎光彦冷笑,什么也没说,起身往外走。
这回是真走了,没再回来。
黎光彦把岑湘从会所拽出来时,她身上只穿了条薄薄的吊带裙。
寒冬腊月,岑湘以为自己今晚要么被冻死,要么被黎光彦打死。
然而也还好,总归没死。
花洒出的是冰水,岑湘身子冻得发麻,哆嗦着捞起水中的钞票。
手已经不听使唤,捞几张,掉一张,好不容易才全部捞出来。
岑湘小心翼翼把钱放在盥洗台上,脱掉裙子,用浴巾擦干身体。
她在房间衣柜里找了几件黎光彦的衣服。
黎光彦一米八五,比岑湘高了二十公分。
白衬衫灰毛衣黑外套套在她身上,宽大又松垮。
她找不到合适的裤子。
黎光彦裤子都太长,岑湘最后决定不穿外裤。
身上这件黑色毛呢外套穿在她身上,衣摆刚好遮到膝盖处。
外面天寒地冻,岑湘走出楼道,刹那间双腿冻得发硬。
她用尽全力跑起来,一直跑到小区门外,拦下一辆出租车。
车里有暖气,岑湘好久才缓过来。
身子暖了,舒服了,岑湘却哭了。
她不知道刚才是在黎光彦哪套房子里,不知道为什么黎光彦要这样对自己。
更不知道,黎光彦怎么会那么生气。
黎光彦的滔天怒火来得莫名其妙,岑湘想不明白。
她和他六年没见了。
今晚在会所重逢,她陪人喝酒,他灌人喝酒。
只不过她陪的不是他,他灌的也不是她。
有必要这么生气?
岑湘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最后只能归咎于黎光彦的占有欲,偏执又病态。
或许在黎光彦的原则里,他欺负过的人,都不允许别人再欺负。
岑湘六年前被黎光彦欺负过。
黎光彦欺负人欺负得狠,差点欺负走岑湘半条命。
岑湘坐在暖烘烘的车里,想起六年前那天晚上,心脏还是像在冰窖。
下车前岑湘给了司机一张红票子。
司机接过钱,看着岑湘那张晕妆晕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脸,找给她四十块。
岑湘的包还在会所,她没有手机,没有钥匙,只能轻轻拍了拍家门。
二哥岑安很快听到动静,出来给她开门。
“你——”岑安惊讶地看着岑湘,刚一开口就被她打断。
“拿去给小越买个新书包,剩下的留着还钱。”
小越是岑安的儿子,也就是岑湘的侄子。
岑湘把钱塞给岑安就跑回自己房间。
岑安愣在原地,看了看手中厚厚一叠潮湿的百元大钞,走到妹妹房间门口。
“湘湘,这钱哪来的?”
岑湘隔着门答:“客人给的小费。”
她想,只要她不说,今晚的事就成了一个秘密。
岑湘有很多秘密。
比如,她曾经真的爱过黎光彦。
再比如,小越其实不是她侄子,而是她儿子。
第二天一早,岑安拿起铺在暖气片上烘干的钞票,又数了一遍。
整整五千。
他以为这是妹妹在会所陪人喝酒赚来的钱。
每一张钱都在打他的脸。
提醒他,作为哥哥,他是多么的坑和无能。
可是岑安没办法。
他在公司给人当会计,私自挪公款两百万。
公司发现后,给他两个选择。
要么,一周内把两百万还上。
要么,送他去坐牢,钱慢慢还。
岑安其实选的是第二条。
但岑湘不肯。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二哥进去吃牢饭。
亲情血缘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二哥对她有恩。
当年她被赶出家门,在外生下孩子后实在过不下去,又抱着孩子回来。
父母把她关在门外,是二哥给她开的门。
父母骂了岑湘一天一夜,是二哥挺身而出,说要替岑湘养孩子。
“湘湘带着孩子不好嫁人,以后这孩子就是我儿子。你们跟外头说,我搞大了小姑娘肚子,人家生下孩子丢给我就跑了。”
这是二哥原话。
孩子三岁前,岑湘一直抑郁,成天想着自杀,没办法工作。
二哥就来北市打工养全家。
首都再难混,毕竟也是首都,比老家那四线城市工作机会多。
二哥来北市没多久,岑湘也跟着来了。
这几年兄妹两个工作大有起色。
岑安工资越来越高,岑湘当销售卖房子,不到三年赚了一百五十万。
去年夏天,岑湘在老城区买了套小户型,首付六十万,剩下九十万存款,岑湘没想好投资什么,就留着没动。
兄妹俩把父母和孩子接到北市,一家五口挤着,过起了有喜有忧的平淡日子。
谁知半年不到,岑安就出事了。
父母大半辈子下来,积蓄少得可怜,因为二哥这事,父亲气得生病住院,母亲陪护照顾。
岑安这些年省下的钱都用来养孩子和给父母治病。
岑湘想都没想就决定帮二哥还钱。
管亲戚朋友同事借了个遍,拢共借到十万。
岑湘病急乱投医,白天去公司卖房子,晚上去会所陪喝酒。
她在会所放不开,客人不愿意花多少钱,加上黎光彦砸她脸的那五千,两万都不到。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凑不够两百万,公司直接起诉岑安。
岑湘一宿没睡,起床看见二哥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那五千,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把糊在脸上晕成一团的妆卸掉,洗完澡出来,二哥还在那里发呆。
“二哥,我今晚不回来了。”岑湘说。
岑安猛地抬头:“你干嘛去?”
岑湘:“搞钱。”
岑安站起来:“上哪里搞钱,怎么搞钱?”
岑湘拢了拢耳边碎发:“你别管,反正能把剩下的凑齐。”
岑安还想说什么,岑湘已经转身走了。
“姑姑!”小越从房间里跑到门口,攥住岑湘衣袖。
“姑姑,你说过要给我买超大的迪迦奥特曼!”
孩子眼巴巴望着她。
岑湘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摸摸他的头,柔声说道:“明天给你带回来。”
小越高兴得直蹦达:“哦耶!姑姑最好了!”
岑湘出门前忍不住又看了看孩子。
不由心惊。
这孩子的眉眼,越来越像黎光彦。
岑湘陪喝的会所叫嘉年华,在北市数一数二,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来消费。
嘉年华不干违法生意,女人只陪客人喝酒。
按道理说,客人把女人从会所拽出去带走,保安肯定要拦的。
但昨晚黎光彦拽走岑湘的时候,没人敢拦。
黎光彦在国内什么地位,黎家在首都什么背景,嘉年华的保洁大妈保安大哥都知道。
不过谁也不清楚,黎光彦为什么这么对岑湘。
大家猜测,这个女人不会来事儿,惹得黎总不痛快了。
岑湘回到会所时,大家齐刷刷盯着她,目光有同情,有好奇,还有八卦。
经理把包还给岑湘,她问:“您知道黎总的联系方式么?”
经理上下打量着她,反问:“你找黎总干嘛?”
岑湘哀求:“您把他电话给我吧,我找他有点事。”
经理追问:“什么事?”
岑湘:“借钱。”
经理噗嗤一声笑了,其他人也没憋住,看岑湘像看个傻子。
“回去吧,别干这行了,踏踏实实工作。”经理说。
黎光彦跟会所打过招呼,再敢用岑湘,嘉年华指定跟天上人间一个下场。
左右都是被封。
这话黎光彦不仅跟嘉年华说过。
北市上上下下所有会所和夜场,没人再敢用岑湘。
岑湘求经理半天,最后被保安轰了出去。
她上网查到黎光彦公司地址,跑到他公司去,结果可想而知。
岑湘在黎光彦公司大厦门口等了好久,脑仁都冻疼了。
她打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黎光彦出来。
下午三点,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湘湘,听说你在找黎总?”
给岑湘打电话的是芸姐。
当初介绍岑湘来嘉年华的也是芸姐。
芸姐是嘉年华头牌,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去年岑湘跑前跑后陪她看房子。
她看岑湘机灵又实在,买完房请岑湘吃了顿饭,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朋友。
“芸姐,你有黎总电话么?”岑湘攥紧手机。
“没有,不过我今晚要陪张总去个局,张总说,这个局黎总也会去。”
岑湘终于看到希望,赶忙问他们要去哪个饭店,酒局几点开始。
芸姐一一给她说了:“下午六点,云江酒家三楼VIP雅致间。”
岑湘连声道谢。
芸姐嘱咐:“黎总很守时,不爱早到也不爱晚到,保险起见你五点半就去门口守着吧。”
岑湘连声说好。
芸姐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跟黎总以前认识?”
岑湘想了想,实话实说:“嗯,不过不太熟。”
芸姐:“那他昨晚把你拖出去干嘛,你怎么惹着他了?”
岑湘不知道该怎么说。
芸姐是个识趣的,从她的沉默中明白她为难,没再多问。
挂断电话后,岑湘看了看时间,距离酒局开始还差不到三个小时。
她打车回到家,飞快化了个妆,换上最拿得出手的一套衣服,又打车去往云江酒家。
赶到目的地刚好五点半。
岑湘在饭店门口等了二十分钟。
五点五十,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在路边缓缓停下。
黎光彦从后座出来。
后面陆续停了其他几辆豪车,下来的人非富即贵。
岑湘深呼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迎过去,声音很甜。
“黎总,昨晚在您家带了些东西走,您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回头我给您还回去?”
黎光彦一愣。
跟他一起来的老板们脸上露出暧昧的笑。
黎光彦皱起眉头,俊逸而薄情的脸上浮现不悦。
但很快,他又恢复面无表情,瞥了岑湘一眼,什么也没说,迈步往饭店里走。
岑湘追过去,一把抓住他胳膊,用小到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急促说道:“你妈妈出事了!”
黎光彦停下脚步。
森冷的目光落在岑湘脸上。
眉宇狠戾,周身散发出无形的杀气。
岑湘最怕他这样。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上仍是甜甜的笑:“黎总,借一步说话好吗?”
黎光彦扭头跟旁人说:“先上去吧。”
旁边几个老板玩味地得看看岑湘,又看看黎光彦。
其中一个笑道:“小黎,不着急,慢慢聊。”
黎光彦没搭腔,转身往外走。
岑湘赶紧小跑着跟出去。
俩人站马路牙子上,岑湘穿得少,冻得直跺脚。
黎光彦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岑湘,昨晚上没挨艹,是不是很失望?”
他知道母亲什么事也没有,正在精神病院安安稳稳待着。
岑湘不过是编了个由头想找他说事。
至于什么事,他昨晚连夜让人查,已经知道了。
岑湘心里钝刀子割似的,抽着疼,却仰起头腆着脸看向黎光彦,声音还是那么甜。
“黎总真爱开玩笑。”
“甭跟我来这一套。”
“黎总,咱俩认识这么些年了,以前我爸妈,还有我大哥二哥,对你其实挺不错。现在我家遇到点事,能不能——”
“借钱啊?”
黎光彦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来,叼嘴里,似笑非笑看着她。
岑湘愣了愣,点点头。
黎光彦按下打火机,抽一口烟,望向前方车水马龙,缓缓喷出来。
然后扭头看着岑湘,笑了:“借钱干嘛啊,你直接卖多省事儿。”
岑湘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掐出一道道青紫的印:“您先借我一百万吧,晚上我陪您。”
黎光彦笑起来,目光阴沉,没有温度:“岑湘,你还真是贱。”
岑湘别过脸不看他,声音有些抖:“黎光彦你借不借?”
黎光彦皮笑肉不笑:“我要是不借呢?”
岑湘没忍住,还是哭了。
“不借我就去法院告你!找记者曝光你当年——当年——”
岑湘颤抖着双唇,说不下去了。
黎光彦挑眉,像是听了个笑话,饶有兴趣看着她。
“讹老子啊?出息了岑湘。”
岑湘再也控制不住,哭着冲他喊:“黎光彦我求求你!这一百万以后连本带利还给你!我——”
一张房卡递到岑湘眼前。
她忽地顿住,愣了好一会儿,抖着手接过房卡。
“半岛酒店,晚上十点。”黎光彦面无表情,说完转身就走。
岑湘站在原地,看着黎光彦顷长的背影消失在饭店门口。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少年时代的黎光彦,背影高挑瘦削。
少年歪着脑袋,吹着口哨,挺着脊梁,晃晃悠悠消失在不远处街角。
一晃眼,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
黎光彦大岑湘五岁。
从岑湘记事起,黎光彦在他们那片贫民区名号一直响当当。
街坊邻居都说,黎光彦是个狠茬,是匹野狼,以后要么蹲牢房,要么当霸王。
岑湘小时候不懂这话什么意思,问父亲,父亲说,这是夸你光彦哥哥呢,夸他有胆识。
母亲拿着锅铲冲父亲一挥,凶巴巴吼岑湘:“离那个滚刀肉远点,以后吃你不吐骨头!”
很长一段时间,岑湘以为母亲只是吓唬她。
她把母亲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满心满眼都是黎光彦。
爱着黎光彦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梦一样。
飘渺,遥远,不真实。
直到六年前,被黎光彦折腾得半死,梦才碎,她才醒。
如今二十四岁的岑湘,站在路边,冰天雪地之间,回想从前,恍如隔世。
岑湘早早去了半岛酒店。
黎光彦住的是总统套房。
岑湘以前听同事说过,这里的总统套房十几万一晚。
她站在这间豪华气派的套房里,透过落地窗,望着夜晚灯火璀璨的北市。
忽然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也不过是只蝼蚁。
二哥给她打了好些电话和视频。
岑湘都没有接。
过了一会儿,二哥发微信问她在哪,她回了句“放心”就关机了。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四十,黎光彦才回来。
醉醺醺的,浑身酒气。
他被助理扶进来,助理看见屋里有个大活人,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什么,冲岑湘笑了笑,打招呼:“岑小姐,您好。”
助理把黎光彦扶上床就走了。
岑湘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黎光彦,心揪起来,不知道明早八点之前,一百万还能不能要到。
岑湘坐在沙发上,望着床上昏睡的黎光彦。
床头灯洒下橘色的暖光,照着黎光彦好看的皮相。
岑湘看得恍惚,眼里蒙上一层雾。
半晌,豆大的泪掉在手背上,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岑湘抹抹泪,去浴室洗干净,爬到床上,钻进被窝,从背后抱住黎光彦。
不知不觉竟睡去。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岑湘听见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枕边是空的。
岑湘闭上眼睛,假装没有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浴室门打开,黎光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黎光彦走到床边坐下,抬手不轻不重拍拍岑湘的脸。
岑湘睁开眼,做出一副刚醒的样子,正想开口,身体忽然有种熟悉的异样感。
她赶紧下床,拎着包冲进厕所。
果然,来姨妈了。
岑湘从包里拿出卫生巾用上,回到卧室,站在床前,绞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黎总,不好意思,我来那个了。您先把钱打给我行么?过段时间我再来陪您,钱我不白拿,肯定会还的。”
黎光彦被这话逗笑。
他双手往后撑在床上,歪着头看岑湘,黑色真丝睡袍敞着,胸膛肌肉精壮。
“岑湘,你失忆了?”
岑湘愣住,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啊?”
黎光彦笑起来:“当我是慈善家,这么好说话?”
岑湘后背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
黎光彦摆明了不让她好过。
以他那狠戾性子,折腾她的法子多了去。
她越难受,他越痛快。
岑湘觉得自己蠢,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她给黎光彦赔笑:“不好意思黎总,真的不太方便,您再等几天行么?”
又是“黎总”又是“您”的,黎光彦听着莫名火大。
老早以前,岑湘不这么叫他。
以前岑湘管他叫“光彦哥哥”。
他不喜欢跟女人玩哥哥妹妹那一套,不过以前如果岑湘这么叫,他就淡淡应着。
如今岑湘改了口,黎光彦不由想起她在会所陪人喝酒时,也是一口一个“x总”地叫别人。
俗气又风尘。
他无端听得冒火。
这会儿岑湘又这么叫他,惹他生厌。
黎光彦坐在床上,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岑湘坐下。
岑湘老老实实坐过去。
黎光彦笑起来。
这一笑乍一看像是特高兴。
笑得两个深酒窝都出来了。
岑湘看得有些愣,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他说:“别介,来都来了。”
他收起脸上的笑,眉宇间阴鸷横生:“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
说着,抬起右手,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按在岑湘微凉的唇上。
第二天岑湘起床时,眼圈泛着淡淡乌青,写满疲乏。
离开酒店不到十分钟,银行发来短信,一百万到账。
其实用不着这么多就能凑齐两百万,只是还完钱她就没存款了。
孩子幼儿园要交学费,一家五口要吃饭,父母吃药看病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岑湘索性跟黎光彦报了一百万。
临走前黎光彦又强调一遍,这钱不用还。
岑湘在门口站了片刻,没回头,也没再说什么。
钱肯定要还的。
岑湘不想欠黎光彦什么,尽管黎光彦欠了她太多太多。
家楼下有个小超市,岑湘直奔那个最大的奥特曼去。
每回带孩子下来买东西,小家伙总嚷嚷着要买它。
岑湘以前不肯买。
家里大大小小的奥特曼加起来快十个了,岑湘不想再由着小孩性子浪费钱。
奈何这孩子耐性了得,成天磨她,时间长了,她一个不耐烦,就答应下来。
赶上二哥出事,一直没买成,孩子天天催她买,这回总算能兑现承诺。
岑湘抱着半个人大的奥特曼上楼时,二哥打来电话,说她转过去的钱,加上之前的,都转给公司了,公司那边不再追究。
岑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二哥那边刚挂电话,岑湘手机又响起来。
“郑经理,我今天请假了,没办法回公司,有什么事您先找小于吧。”
岑湘这周没怎么睡觉,疲乏得都人都麻了,请了一天假。
她以为经理找她谈工作。
其实不是。
“小岑啊,有空赶紧回公司收拾东西,走离职程序吧。”郑经理说。
岑湘脑子卡了片刻,没明白:“郑经理,您说什么?”
“我说,赶紧回来办离职。”
郑经理撂下这句就挂了,心里想,小岑啊小岑,惹谁不好,偏偏惹到地产龙头黎光彦。
岑湘没来得及问,听筒里传来嘟嘟声。
站台阶上愣了会儿,岑湘才继续上楼,心不在焉没看路,最后一个台阶那差点绊倒。
家里没人。
父母还在医院,岑安带着孩子出去了。
岑湘把奥特曼放沙发上,匆匆赶往公司。
公司对售楼人员采取末尾淘汰制,岑湘工作很卖力,业绩虽然不算最拔尖,但怎么也轮不到末尾。
她找郑经理理论,郑经理伸着脖子绕过她看了看敞开的办公室门,小声说了句:“把门关上。”
岑湘走过去关门。
郑经理这才叹气道:“小岑啊,不是我不想保你,只是出来混,有些人我真惹不起。”
他摇摇头:“别说我了,就连咱们公司那些个大股东,也没人惹得起。”
岑湘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这是惹着人,摊上事了。
她平日踏实本分,不争不抢,脾气好得很,工作快三年,还真没跟谁结怨过。
至少明面上没有。
背地里倒是有人嫉妒她。
可嫉妒她的人,地位不比她高,能力在她之下,不可能有权利让公司莫名其妙开了她。
岑湘搜肠刮肚苦思冥想,无奈地看着郑经理:“您知道我这是得罪谁了么?”
郑经理也一脸无奈:“黎总,黎光彦。唉不是,小岑,你怎么跟黎总接触上的?我看你平时挺机灵挺会来事儿的啊,怎么还惹上黎总了?”
其实郑经理不希望岑湘走。
岑湘是他的得力干将,外形好气质佳,能力强情商高,除了文凭低,哪哪儿都优秀。
不过卖楼这工作,还真不是文凭越高干得越好。
郑经理试图保过她,可老板态度很硬。
任他说破嘴皮,老板就一句话——“岑湘不能留。”
郑经理明白了,归根到底,不是老板态度硬,而是黎总态度硬。
岑湘低头沉默,好半天才说:“谢谢郑经理,我知道了。”
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唉小岑!”郑经理叫住岑湘,“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找个机会给黎总赔个礼道个歉,态度摆摆正,不然以后房地产行业都没法干。”
岑湘应下:“好的,谢谢郑经理。”
郑经理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上,流露出一点中年男人常有的那种油腻与精明。
“以后咱俩就不是上下级关系了。我比你大这么多,你叫我郑哥就行。生活中要是有什么难处,跟郑哥说,能帮的我都会尽量帮。空闲了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岑湘哪能不知道老狐狸心里盘算什么。
卖楼这几年,诸如郑经理这类男人,岑湘见多了。
她点点头,漂亮的脸上露出年轻姑娘特有的朝气蓬勃的笑,敷衍着演起来:“谢谢郑哥,没什么事我先去办离职了。”
外面又开始下雪。
走出公司大厦,岑湘穿行在鹅毛大雪中,忽然停下来,望着茫茫天空。
天空很亮。
可她的世界好像没有光。
岑湘回过头,看看身后留下的一串脚印。
一步一个脚印。
这行干不了就干不了吧。世界那么大,又不是只能去卖楼。
换个领域,重新开始,就像曾经一样,一步一个脚印,不愁赚不到钱。
岑湘深深呼出一口气,加快脚步前行。
走到公交站,手机响了。
母亲打来的,岑湘赶紧接。
“湘湘,你爸现在情况很不好,医生说要尽快手术!”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很急促。
岑湘心揪起来:“怎么回事?听医生的吧,手术多少钱?”
母亲抽泣:“三万!手术费三万,其他杂七杂八的钱还没算!你哥那事解决了,可家里的钱都搭进去了,上哪找这三万块?”
银行卡还剩一万八。
钱夹里没现金。
包里只有三个钢镚儿。
岑湘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把泪憋回去,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赶去医院。
父亲睡着了。
岑湘站在病床前,望着几天下来瘦了许多的父亲,心里绞着疼。
母亲把岑湘拉到外面走廊。
“手术费加上后面的医药费住院费,少说五万打底,这钱可上哪儿筹去啊!”
母亲抹着泪,眼白布满红血丝。
请不起护工,这些天母亲一个人没日没夜照顾父亲,身体疲乏透了。
岑湘握住母亲的手,哽咽:“妈,你别急,我手里还有一万八,再借三万二就行,不算多,应该能借着。”
母亲攥紧岑湘手掌,激动起来,声音越发高了。
“你没脸没皮再跟人借三万二,也才五万。你哥没工作,就算明天上岗,工资明天开得出来?房贷怎么办?眼见幼儿园要开学了,孩子学费怎么办?这一家子人,吃饭怎么办?”
其实这些话,岑湘早在心里问过自己了。
她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能借到,妈你相信我,我尽快去借,先借五万——”
“前一阵你腆着脸借一圈,拢共借回来十万,这才几天,又去借,谁还敢再借给你?”
说到这,母亲顿住,狐疑的目光落在岑湘脸上。
“你哥那边,之前不是还差小一百万吗?怎么这么快就凑齐了?你上哪搞的钱?”
岑湘垂着眼,躲开母亲视线。
“一个朋友借的,他正好有闲钱,就借给我了。”到底心虚,岑湘声音渐渐变小。
母亲目光锐利起来:“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岑湘有些不耐烦:“哎呀,妈,你别管了,这钱我肯定会还的!你快进去吧,等会爸爸醒了。”
岑湘把母亲往病房里推,胳膊却被母亲攥住。
母亲把她拽到走廊尽头,板着脸,压低声音。
“哪个朋友那么大方,一次性借你小一百万?”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管他多借了点,整整一百万,也谈好了,以后连本带利分期还。”
岑湘真真假假掺和着说。
母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长长叹气:“欠这么多钱,以后可怎么还?湘湘,不然——不然你赶紧去找孩子他爸吧!”
岑湘想都没想就摇头:“妈,我——”
母亲破口大骂:“你什么你?你个没脑子的蠢东西!那畜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白白给他生孩子,替他养孩子?小越都五岁多了,他来看过一次?给过一分抚养费?”
岑湘转过头,闭了闭眼。
每回母亲生气,总少不了要来这一通牢骚。
“小越又不是给他生的。我的儿子,我自己生,自己养,不需要他管。妈,我先去借钱了。”岑湘小声说道,转身往楼下走。
母亲冲着岑湘背影,跳着脚骂。
“怎么不需要他管?生孩子他就出个把儿就行了?老子非要揪出那丧良心的畜生!他敢不认孩子,敢不给钱,老子闹到鸡飞狗跳,告得他倾家荡产!”
岑湘加快脚步下楼,不去理会身后母亲的谩骂。
这么些年,她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难以想象母亲如果知道了,会闹成什么样。
以母亲那个泼辣性子,闹得人尽皆知鸡飞狗跳是必然的。
出了医院,岑湘打电话给芸姐。
她不想再管黎光彦借钱。
黎光彦不让她在会所陪喝,又逼公司开了她,明摆着要绝她后路。
他总觉得岑湘贱,其实岑湘有的是骨气。
岑湘想着,几万块芸姐肯定愿意借,所以就去找芸姐。
她在电话里管芸姐借五万,芸姐爽快答应。
“一百万借不起,五万块还是拿得出的。”
芸姐笑笑,试探着问:“之前缺的那一百万,黎总借你了?”
岑湘知道她想问什么:“嗯,我哥欠的钱都还上了。”
芸姐:“你傻呀,撒撒娇,说说好话,让黎总直接给你呗。他黎光彦缺这一百万?你也说你俩是老相识,怎么他不念点相识情分?”
岑湘没瞒着:“他说不用还了,我觉得不太好,坚持要还。”
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儿,邵晓芸早就参得透透的。
听到岑湘这话,就知道黎光彦在她那搞到甜头了。
邵晓芸跟岑湘做朋友,其实没太拿岑湘当回事。
现在一盘算,无论黎光彦以前对岑湘有多不满,只要愿意给她钱,就说明黎光彦对她有兴趣。
单单一个岑湘,没什么价值。
可搭上黎光彦的岑湘,就大不同了。
邵晓芸停好车,往自己开的茶室走去:“等会儿转钱给你。今天有空吗?来茶室聊聊吧。”
她在离市区较远的地段开了间茶室,风雅别致。
很多顾客都是张总介绍来的。
去年搭上张总后,邵晓芸就开了茶室。
茶室生意走上正轨,前两天她辞去会所工作,专心做起老板来。
岑湘连忙应下:“芸姐,我有空的,现在就来。”
岑湘舍不得打车,在公交站等着,打算转两趟公交过去。
快三月了,北市还在下雪。
岑湘不记得往年这时期有没有下雪,只觉得这个冬天,格外冷。
岑湘裹紧围巾上车,刚坐下,见后面上来个孕妇,立马起身让座。
孕妇感激道谢,她柔声说:“雪天路滑,在路上也要小心点。”
孕妇点点头,腼腆一笑:“谢谢你。”
岑湘想起自己怀孕那会儿。
挺着大肚子搭公交去产检,给她让座的都是女人。
不由又想到芸姐。
芸姐待她算是挺好了,最起码借她钱时,不会像黎光彦那样,想着法子轻贱她。
这世道,为难女人最多的,还属男人。
邵晓芸的茶室叫烟雨茗居。
张总花钱请人取的名儿。
牌匾旁的壁灯坏了,邵晓芸找来师傅修。刚一弄好,发现张总的车停在路边。
邵晓芸站门口等着迎张总,却见跟着他从车上一起下来的,还有黎光彦。
邵晓芸心里晃过一个念头。
她掏出手机,准备给岑湘发消息,低头前一愣,看见岑湘远远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