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庭院皑皑。
透过窗柩可以窥探到门前的银杉树,针叶上满是蓬松的白雪。
二八年华的女子坐在窗前,脑袋贴着墙,视线悠悠往外瞟,眸光黯然空洞。
这广陵王府前日十里红妆,今日便是白绸高挂,惨淡之景。
"娘娘,您可一点也不急,这要杀人的帽子真落您身上,妖孽祸事的罪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啊!"女子身旁候着的丫鬟绞着丝娟,愁得五官拧成一团。
杀人,妖孽?
女子闻言,粉润的唇瓣翘起来,"锦灯,你觉着我是妖么?"
她虽是浅淡笑着,眉目里的忧郁却化不开。
锦灯对上主子的双眼,愣了愣,旋即脑袋摇得似拨浪鼓,"娘娘一向心善,怎会是妖?这场灾祸,只是赶巧了罢!"
世事哪能这般巧合?
她方嫁进广陵王府,一夜之间,上上下下三十余口全数毙命,风烛残年的祖母,韶华之年的小妹无一生还。死者七窍流血,面带惊恐,是活活被吓死的!
众口铄金指她是妖也情理之中,毕竟,她是荒山野岭的人,来历不明。
"娘娘,奴婢听说半年前王爷危在旦夕,是您在山里救活的,有这恩情在,王爷应该不会降罪于您吧?"锦灯自顾自的琢磨揣测,自命案发生后,广陵王府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主仆二人便禁足在这兰亭苑了。
"白玉婵还没回?"陆青歌起了身,决口不提救命之恩。
"大抵未归,夫人主动请缨带着您信物去终南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锦灯掂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絮絮叨叨,"娘娘,终南山有什么?"
终南山呐!
陆青歌如玉的指尖划过桌台,眼底追忆微芒,似乎又看到灵气充沛,人间仙境的终南山。
她自幼拜在风行尊者门下,习的是六根清净,修的是仙家道术。
奈何红鸾心动,终究是没随了师傅的愿,踏上飞升之途。
只要白玉婵到了终南山,师兄师弟见了她的令牌,无论是残害百姓或是妖物之说都会不攻自破。
"嘎吱嘎吱。"
有脚步踩在积雪里,快速逼近,陆青歌回头望去,只听"嘭"地一声,房门破开,男子一袭玄黑的袍子伫立门前。
他负手而立,冷白的脸阴沉,长发冠玉,片片雪花落在肩头。
"奴婢叩见王爷!"锦灯吓得哆嗦,忙不迭行礼,头也不敢抬。
风雪灌进屋子只觉得冰冷刺骨。
陆青歌定定地看着门口的穆烬燃,他墨色的眼底分明酿着怒意。
"王爷?"陆青歌试探地唤了声,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她声色脆生生的,格外悦耳,穆烬燃无心去品,紧攥着铁拳,眼神阴鸷,"来人,将此妖女拿下!"
话音方落,他背后尾随的侍卫一拥而上,陆青歌一头雾水,"妖女?王爷,您怎会这般武断?"
"终南山下妖兽遍地,玉婵遍体鳞伤,手染本王家眷鲜血还不够,竟还要玉婵陪葬!"穆烬燃怒火中烧,怒吼道,"陆青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会的……
终南山仙门圣地,怎会妖兽横行?
"王爷,我要见玉婵妹妹!"陆青歌被拖拽着出院子,眼波骤然一凝,就这样定罪为杀人妖物,她不甘心!
穆烬燃冷冷地注视她倔强的模样,讥诮冷笑,"那便让你死个明白!"
映月轩厢房内。
女婢进进出出,捧着的木盆里血水荡漾,御医挤满一趟,各抒己见,愁眉苦脸。
陆青歌尾随在穆烬燃身后进了房中,就见躺在榻上的白玉婵,她只着着单薄亵衣,衣裳上满是破口,像是被野兽利爪撕咬过,染满了斑驳血迹。
"不要,不要过来,别……别吃我……"
白玉婵沉沉闭着眼,嘴里喃喃呓语,惊恐着,满头冷汗。
陆青歌静静地看着,始终不相信终南山下有妖,那师傅和师兄怎么样了?莫不成是出什么事了?
"王爷,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要亲自回一趟终南山。"饶是她知道不可能,此刻却还是带着希翼的眼光投向穆烬燃。
"做梦!"穆烬燃怒喝,越是瞧着白玉婵痛苦,越是见不得陆青歌诡辩,铁着脸拂手道,"带下去,押入地牢!"
"王爷!王爷!!"
无论陆青歌怎么喊,穆烬燃背对着她,甚至没多看她一眼。
阴冷的地牢,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发臭的味道,陆青站在墙角,用力挣脱手上的绳子。
"虚实如烟,破!"
低吟口诀,绳子不但没松,反而更紧了些,手腕细嫩的皮肉勒得生疼。
这是法器?
陆青歌心底一沉,也就不浪费精力,索性盘膝落座稻草上,捡着一截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掐着。
广陵王府的命案诡异无比,若真是有邪祟,一定会再次作案!
"哎!"
忧心忡忡她叹了一口气,都怪自己贪玩,该学的降妖法术一样也没没学会!
暮色四沉,地牢里的烛火摇曳,风雪依旧,如同厉鬼嚎啕。
陆青歌没有半点睡意,静谧狱中忽而响起了脚步声。
王爷!
她猛地站起身,紧抓着牢门,望穿秋水地注视着深幽的长廊。
王爷一定会查清楚的,她不是妖,更不会害人!
一道白影显露,她身披鹤氅,莲步轻轻。
"玉婵妹妹?"陆青歌神色凝滞愕然,白日里,她不是还身重伤卧榻么?
白玉婵已在跟前,瓷白的脸,丹凤眼上扬,唇角玄月的弧度,整张脸如同狐媚般妖娆。
她安然无恙,陆青歌心头警铃大作,"是你?"
同为穆烬燃的妻子,白玉婵虽为威武大将军之女,却只是侧妃而已,与之相处的时日不长,只知她是洒脱豪迈的女子,却从未想过她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很意外?"白玉婵挑眉,打量着落魄的陆青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尖锐的指甲,"终南山与世隔绝多年,你本不该出山来,眷恋什么红尘?跟我争什么?"
可知,为了赶走陆青歌她费了多少心?
杀害广陵王府三十多口嫁祸,不惜放出妖兽将自己咬得浑身是伤!
"妖?原来是你!"陆青歌恍然大悟,那伤是她施的幻象罢了,她都看不出来,可见道行不浅!
白玉婵偏了偏头,姿态别扭,瞳孔泛着血红。
陆青歌视线下撇,就见白玉婵脚下白绒绒的尾巴,一条,两条……九条……摆啊摆,摆啊摆……
九尾狐!
她不可思议的同时,身体在铺天盖地的妖力下动弹不得。
"生来为妖并非我愿,从今往后,你是狐妖,不是我。"白玉婵慢慢悠悠地说着,抬起毛绒绒的手,指甲疯长犹如尖刀。
"你要做什么?你既知我师从风行尊者,你若动我,师傅不会放过你!"陆青歌想逃,可无形中似乎有牵引力让她无处闪躲。
指甲落在脖颈,刺痛如针扎。
眼见指尖溢出血珠,白玉婵面色狰狞,愤恨的话从牙缝中挤出来,"都是你,我与王爷青梅竹马,若不是你,我就是王妃,王爷眼里只有我一人!"
"放……放手……"青歌被她拎小鸡似地拎在手里,试图掰开她的手,脖子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你是怎么住进王爷心里,就怎么滚出去!"白玉婵忽然松了手,青歌像一滩难泥坐在地上,脖子上三个血窟窿,冒着黑色氤氲。
是夜,满庭雪。
石亭中,紫袍的男子擎着酒杯,烈酒入喉,如火焚心。
"王爷,当心着凉。"近卫九戒候在一侧提醒,大雪飘零,眼见着雪有一尺深,晋州向来四季如春,今年寒冬来得尤其汹涌。
"是我错了么?"男子专注地看着杯中清酒,眉心从始至终没有舒开过。
半年前,山中遇青歌,她温婉可人,体贴细腻,且那绝色容颜令他魂牵梦绕。郎有情妾有意,他心中正妃之位只有青歌,哪怕违背赐婚旨意,得罪威武将军,也只封了白玉婵为侧妃。
谁承想,他执意留在身侧的,居然是妖!
"王爷,娘娘如何处置?"九戒巧妙地回避了他的问题,他童子身三十年如何晓得感情中的对错?
处置,真得杀之以敬穆家英魂?
修长的手,指腹摩擦着酒杯青釉,穆烬燃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好了,王爷,王爷,娘娘她疯了!"
远处,下人的声音逆着风雪喊破了音。
疯了!陆青歌疯了!
"啊……杀了我啊!!杀!!"地牢里,女子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发狠地揪着发根,仿佛不知疼痛般。
"怎么回事?"穆烬燃阔步近前,映入陆青歌疯狂若癫,心脏仿佛被谁攫得疼。
"属下也不知,突然就……啊!鬼啊!"下人禀报着,不经意瞥了陆青歌一眼,就见她的脸满布青筋,像是盘桓错乱的树根。
"王爷……别,别看我……"女子惊慌失措的眸子触及到牢门前站着的挺拔身影,吓得滚到了墙角,蜷缩着娇弱身板,捂住了脸。
传言,九尾狐有种寄生之术,可以短暂地将妖气灌输给别人,以前是为逃过修士猎杀,如今,白玉婵只为做一世凡人。
妖毒发作,身不如死,她环抱着胳膊,止不住颤抖。
"那,那是什么?"家丁眼睁睁看着女子凌乱的长发里生出了一对双耳,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那耳朵如雪白,毛绒绒的。
"陆青歌,你到底是何方妖孽?"穆烬燃厉声诘问,揣测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惊。
"王爷,不是那样的,王爷……别看我……"她不敢对上是穆烬燃,冒出的尖锐指甲抓着脸皮,恨不得撕下这张丑陋的面容。
还记得第一次习法术,她学的是洁尘,不管走到哪里,衣裳都是干干净净的。
师傅的仙草园没少让她祸祸,听闻什么药材可以美容养颜,绝对连根刨起。
"王爷,看来将军送来的法宝有用,不如用那琵琶锁,万一困不住,殃及的可是整个晋州,乃至天下呐!"九戒久经沙场后金盆洗手的人,看到这场面也不禁心惊胆颤。
她是青歌,那个巧笑盼兮,赤脚踩在羊肠小道,皓腕铃铛青脆响的人儿……
穆烬燃站定着,终是不忍,探出手去,"青歌,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当然!
陆青歌试图点头,突然一阵心悸,瞳孔放大,猛然回头,红色的瞳眸,獠牙森白,"吼!"
妖兽般的怒吼,带起腥臭的狂风。
穆烬燃抬手挡住眼帘,九戒挡在了他前面,"王爷快走,我盯着娘娘,若是王爷准了,这就把琵琶锁用上!"
牢里的陆青歌人不人鬼不鬼,张牙舞爪,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出。
想到祠堂里陈列的三十多具尸体,穆烬燃俊脸黑沉,心,也跟着冷似铁,"锁!"
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愁云,洒在雪地上,一地的晶莹。
穆烬燃踏进映月轩门槛,白玉婵已然转醒,耷拉着眼皮子,奄奄一息,女婢舀着汤药送到毫无血色的唇边,她艰难下咽。
"王爷。"
婢女见来人,福身行礼,白玉婵有所动作,穆烬燃两步近前,挽住了她胳膊,"别乱动,小心伤口开裂。"
"王爷……妾身无能,未能抵达终南山,山脚下便举步难移。"她愧疚之色,气游如丝。
白玉婵自幼习武,她都伤成这样了,还在惦记着为陆青歌验明正身的事。
"她是妖,不必去终南山也明了。"穆烬燃坐在床沿,拉着她纤细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捏了捏,"信物呢?"
"王爷,王妃娘娘的信物在此。"女婢放下汤碗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红绳来,红绳的一端系着黄豆大小的金铃。
遥记那日,他捡回一条命,从那终南山下茅屋醒来,就见那少女身穿浅蓝的轻纱长裙,掂着脚尖勾树上的蜂窝,莲藕般的胳膊就套着这金铃,叮叮当……叮叮当……
他紧攥着铃铛,沉着眉。
"王爷,王爷?"
白玉婵声如蚊蝇,唤了好几声才叫回他神来,"王爷,玉蝉命薄,余生恐不能再伴王爷左右,是妖非腰又有何妨,只要王爷心上有姐姐,那便宽恕她吧!"
得多大的心才能宽恕一个贻害四方的妖怪,他昨夜亲眼所见才敢相信,妖性大作的陆青歌六亲不认!
白玉婵向来豁达,怕陆青歌被人误解,执意亲自前往终南山,事到如今,还为陆青歌求情!
不过,他捕捉到白玉婵话语里另一层意思,"命薄?"
"王爷有所不知,夫人的病御医束手无策,他们说……"女婢欲言又止,"说……最多还有半月光景……"
"……"穆烬燃静默,这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
"王爷不必挂心,生死有命,妾身能与王爷结一段善缘就知足了,咳咳……"说着说着,白玉婵咳嗽起来,葱白指尖掩着嘴角,我见犹怜。
她,懂事得叫人心疼。
穆烬燃心口宛如压了一块沉甸甸的湿透,透不过气。
"你且放心,寻遍天下名义,也要从阎王手里抢下你的命!"
"夫人,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不是……那位郎中说……"
女婢巧笑着刚说半句话,白玉婵一记冷眼扫去,女婢识趣收音,垂眉低眼的像是做错事了事。
"说什么了,说完!"
穆烬燃冷喝,女婢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往外倒豆子,"昨夜来了江湖郎中,说是……说用狐妖的骨磨成粉入药就能痊愈。"
"让你别说了,咳咳……"白玉婵着急地拖住了女婢宽袖。
狐妖?
上哪去找什么狐妖?
"不好啦!不好啦!妖怪吃人了,吃人啦!"院子里童音咋咋呼呼叫起来,尖锐刺耳。
"穆珩!"
穆烬燃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就见小弟穆珩爬在一棵腊梅树上,白嫩的手抓着树枝摇晃,片片花瓣纷纷落。
"王兄!"
穆珩一骨碌跳下树,揭下戴孝的白毡帽,一蹦一跳地向着穆烬燃跑过去,"王兄,听说王府里有妖是不是?刚才九戒叔从地牢里抬出来了。"
他好奇的眼珠子,澄明透亮,五岁多的年纪,天真无邪。
九戒出事了?
穆烬燃不做停留,直奔地牢去,远远就听到凄厉的叫喊:"王爷!我是被冤枉的!王爷,我要见王爷!穆烬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为了你我与师傅决裂,摒弃了大好仙途!白玉婵才是妖!"
陆青歌疯了,见谁都咬,毫无人性。
两道铁链锁住了她琵琶骨,浑身如血人,她却没有痛觉般,疯狂地拖拽着铁链扑向牢门处,在牢门上烙下一道道深刻的指甲印。
穆烬燃没有靠近,远远看着,她蓬头垢面,歇斯底里。曾经,不食烟火的陆青歌,犹如仙女下凡尘的陆青歌,死了!
"王爷……"
轻柔的声音在背后,穆烬燃回神,眼角有些清凉,他抬起手背蹭了蹭,这才转身。瞧着被女婢搀扶着的白玉婵,病怏怏地,仿佛随时会损命,他沉声苛责,"谁让你来的?"
"我……我只是想见见姐姐。"
穆烬燃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息,"当心些。"
"不管是人是妖,我相信姐姐不会伤害我的。"白玉婵笃定的语气,步履蹒跚地扶着墙往牢门前去。
"白玉婵!"陆青歌眼见白玉婵柔弱的假象,腥红的眼翻滚着恨意,狠狠向她扑过去。
白玉婵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指尖轻轻一掐。
"嘭!"
清脆声响,琵琶锁断了。
陆青歌惯性使然,自己都没料到,十寸长的指甲洞穿了白玉婵的腹部,鲜血喷涌洒在了她脸上。
"玉蝉!"穆烬燃瞳孔紧缩,箭步而去,抱住了她。
"姐姐,你怎么可以……"白玉婵直挺挺倒在穆烬燃怀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陆青歌懵了,照理说法器断的话,早该断了。
她杀了白玉婵?
"陆青歌,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穆烬燃从未有过的愠怒,紧楼着怀里的人儿,压着她腹部汩汩外溢鲜血的伤口。
"哈……哈哈,死了最好!你个狐妖,死不足惜!"陆青歌忽而放声大笑,笑到眼泪滑过了脸颊,"王爷,为何信她不信我?她是千年狐妖,演戏罢了!"
陆青歌脸上骇人的青筋虽然褪去,可那发间冒出的绒毛耳朵明眼不是人能有,谁是妖,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姐姐,你在说什么……噗……"白玉婵一副受伤的神色,一口鲜血喷出。
"玉蝉别怕,没事的!"穆烬燃急切地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回头狠狠瞪了眼陆青歌,"这是你自找的!"
这一眼,全是厌恶。
什么自找的?
目送着穆烬燃抱着白玉婵离去,挣脱了琵琶锁,陆青歌只觉得无论身体还是心都痛不欲生。
她闭上眼,喘息了好一会儿,干燥的唇瓣翕张着,自唇边飘出一丝金线般的烟雾,飘远。
***
"玉蝉,忍着些。"穆烬燃脚步急切,带着白玉婵回映月轩,俊逸的面容,剑眉紧蹙。
白玉婵面若白纸,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眷念他的温柔。
威武将军之女,七岁那年春猎被她咬死了,那日后,她一时兴起,化作白玉婵,遇见了骑马驰骋的少年。
他三皇子穆烬燃,闲云野鹤,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貌若潘安,让她一见倾心。
从此之后,将军府与广陵王府交往甚密,她甚至不惜自降身段,说服将军去求皇帝赐婚。
十年的守候,半路杀出个陆青歌!
她该死!
"王爷,玉蝉若是去了,您会落泪吗?"她直勾勾盯着男子冷峻容颜,血流如注,不痛不痒。
"别说傻话。"穆烬燃踏进映月轩,就见九戒候在门前,脸上有着几道鲜明的血印子。
他的心,狠狠一沉。
"看好玉蝉,我去取药。"
他放下白玉婵在床榻,不忍看她的伤口,疾步折返。
地牢里没了喧闹,陆青歌安静下来,犹如蛰伏的野兽。
她望着头顶的铁窗,阳光倾斜,眼眸里酿着迷茫光华。
"开门。"
穆烬燃冷声命令,下人一哆嗦,"王……王爷,这……"
"让你开!"
他冷眼扫去,下人手忙脚乱掏出钥匙,蹉跎了半晌才**锁芯里。
陆青歌缓缓转身,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丑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倾城娇容,白纸若曦,眉间花蕊的朱砂,一对白绒绒的耳朵,耳心粉润,狐尾簇拥,活脱脱是狐狸精。
"王爷,你不愿信我分毫,是我错付了么?"她不解地望着心心念念的男子,她不顾一切嫁的男子。
"你没错,是本王错了。"穆烬燃徐徐走前,展开双手,拥她入怀。
陆青歌怔忪,这怀抱仿佛久违千百年。
他身上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萦绕鼻尖,她脸颊一片冰凉。
"王爷,青歌不是妖,哪怕与师门决裂,愿与王爷做一世夫妻,王爷……"蹭着他胸膛,她阖上眼,只希望这一刻即是永恒。
穆烬燃棱角分明的脸冰冷,隼目灰沉无光。
她柔软的耳朵似小猫的爪子挠着下巴,深情的告白,多讽刺。
"下辈子,本王等你。"
陆青歌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下辈子",尖锐的匕首没入后背,她瞠目结舌地睁眼,穆烬燃已将她推开,手里的匕首,刀刃滴答着鲜血。
"王……王爷?"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死在倾慕之人手里。
"陆青歌,恩怨了了。"
水雾模糊了眼,他定定看她倒在地上,那张小脸震惊神色散不去。
广陵王府三十多口,白玉婵屡次受伤,唯有以她的命来抵。
"青歌,你是本王的王妃,此生只有你。"
那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温润如玉,不是这般冷血无情,独断专行……
"王爷……王爷……"
嘴角血液流淌,她抬起手试图抓住什么,哪怕是他的衣角,两人之间不过几步远,却如同隔着天埑。
穆烬燃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太过用力,骨节森白。
他转过身,不去看她,眼里湿润咽回肚子里,吩咐下人道,"拆下她的骨,磨成粉。"
妖物不可存于世,为祖母小妹瞑目,为黎民苍生作福。
可心,为何撕裂的疼?
杀了她还不解气,竟要挫骨扬灰?
"哈……哈哈哈……"
笑声伴着泪,陆青歌笑到多处伤口疼得钻心。
穆烬燃啊,穆烬燃,多狠的人啊!
***
此时,终南山。
雾霭缭绕,山峦入云,悬崖边石台,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与风华正茂的少年对弈。
"师傅,这要我怎么走?分明是死棋!"少年抓耳挠腮,方正的脸,敦厚憨实之相。
"哈哈,你啊,不如你师妹,这时候,她早将棋盘掀了。"老者捋着山羊胡,爽朗笑声。
少年执着白棋久久不能落下,咕哝道,"师妹都跑了,你还说要把她逐出师门,这会儿打不定哪里诅咒你呢!"
老者须发皆白,板起了脸。
"咻。"
一道传音符,淡淡金芒传来,老者抬手攥在手心,面色一凝,豁然起身。
棋盘的死局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师傅,怎么了?"少年疑惑。
"下山去找青歌,现在!快去!"
少年跟了师傅二十年,没见过他这么焦急过,青歌一定出事了!谁敢动师傅的宝贝疙瘩?不想活了?
他也急,御剑而去,口诀都念错,一个趄趔栽进了深幽山谷,好在补救及时,起起伏伏,总算乘风远去。
老者摊开手心,掌纹错乱,传音符消失无踪,那丫头总算是学会传音了,第一道竟然是在求救……
***
片片雪花如盐,穆烬燃换上一身素衣,祠堂前祭奠了祖母,一方方棺椁,挤满了院子。
穆珩跪在蒲团上,两只眼骨碌碌地东瞅西瞧。
"看什么?专心上香。"
穆烬燃肃穆低喝,穆珩才正儿八百地跪得端正,"青歌去哪了?"
他从不叫青歌嫂子,很粘她。
穆烬燃身形一僵,九戒捧着一个红色的木匣子走来,"王爷,夫人服下药好多了,这是……剩下的骨头。"
他强迫自己狠心,双手去接,手却不受控制般,发麻哆嗦。
喉结滑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尸首埋了,一并葬在祖坟。"
取下陆青歌一根肋骨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
"王爷,听闻妖物死后可能复生,封棺需七枚桃木钉。"九戒是从白玉婵女婢那听说,可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去准备。"穆烬燃已经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僵直地跪在祠堂前,望着排位一列列,全身入坠冰窖般寒冷。
九戒刚退去就有下人来禀报,"王爷,有个号称终南山玄天派的男子求见。"
"你说什么?"穆烬燃怀疑自己的耳朵,终南山竟真有门派?
青宸伫立在广陵王府前,背后是空寂的长街,一串脚印,面前石狮子砌两侧的大门,门匾悬着白绫。
这便是那破烂王爷?
半年前,青歌救了他安置在山脚下将养时,他远远看了几眼,穿得破破烂烂,只会提笔写写画画,连柴也不会劈。
他至今都不明白,师妹怎会倾心他那种文弱书生?
正想着,应门的人来了,一袭白衣胜雪,清冷的面容寻不出一丝情绪,不就是那个破烂王爷又是谁?
"在下,天玄派青宸,听闻师妹青歌在此处,奉师傅之命召回师门。"他高傲地扬起下巴拱手,一介凡人,哪怕皇亲贵胄也入不了他眼。
"贵派是妖门?"穆烬燃反问。
"妖门?"青宸气笑了,揉了下鼻尖,"天玄派风行尊者已是近化神的修为,岂容尔等宵小满口胡言!"
风行尊者?
穆烬燃是从青歌口中听过这名讳。
"既是仙门,为何青歌是狐妖?"他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呸!你才是狐妖,你一家子都是狐妖!"青宸啐了一口,嗤之以鼻,"我师妹上品仙根,跟你这凡夫俗子说了也不懂!"
上品仙根,难不成,那耳朵那狐尾,终南山下遍地妖兽,都是一场梦?
穆烬燃怔了片息,青宸懒得与之多费口舌,推开他就往府中走,一边走,一边用清亮的嗓子喊道,"师妹!青歌!师妹!"
映月轩,白玉婵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猛地由床榻上坐起。
"谁来了?"她怵惕地盯着王府大门的方向。
女婢毕恭毕敬走进来,"回禀夫人,天玄派的人。"
"不是说那丫头与师门断绝了关系?"她拧着眉,上品仙根的滋味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仇家这么快就寻上门了。
"奴婢不知。"
丫鬟抖如筛糠,脚都站不稳。
"废物!"白玉婵乜眼骂着,指尖捏着她的发丝,轻轻一捻,黑烟炸开,哪还有什么丫鬟,手里只有一株曼陀罗花。
既然能感受到强大的灵力,那青歌的死瞒不了。
白玉婵将曼陀罗塞进香囊中,大步出了门。
兰亭苑的雪地里,一方檀木雕刻的棺椁放在院子里,片片腊梅花瓣纷纷,锦灯跪在跟前,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里,"娘娘,你安心去吧,锦灯没用,保护不了娘娘……"
九戒合上棺材板,最后看了一眼棺椁里的女子,狐耳与狐尾已不见,一张脸眼眸紧闭,眉如柳叶,肤如凝脂,堪称绝色。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雪白的百褶裙,窈窕身姿,还能让人想起活着时的风华。
可惜了。
一颗颗桃木钉入木,院子里"叮叮咚咚"的声音回响着。
白玉婵踏进兰亭苑,素手一挥,风雪呼啸,梅花顷刻间只剩光秃秃的树枝,花瓣卷席着锦灯与九戒撞破了厢房的门,两人昏厥倒在屋子里。
她站在院门前,正想进门,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不远处有人赶来。
"青歌!青歌!出来!"
来得真够及时的!
白玉婵指尖掐诀,赫然间,棺椁被熊熊大火包裹,浓烟阵阵。
"青歌!"
青宸踏进门槛便见火光里,棺椁燃烧殆尽。
"师妹……"
他能感觉到,青歌就在这里,可是,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眼前浮现过师傅表情凛冽的样子,那道传音符或许是她生死一线时用尽仅存的灵力传的。
他终究是来晚了……
紧紧攥着铁拳,青宸红着眼回头盯着跟随而来的男子,恶狠狠问道,"你们把师妹怎样了!"
"他是狐妖。"穆烬燃语气平静,他始终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所以杀了?"青宸指着灰烬。
"难道不该杀吗?"
穆烬燃与之对峙,眸光沉冷,虽然是一介凡胎,气势并不弱。
"好,你们真能耐!"青宸冷笑,摊开手心,是一柄绣花针似的剑,随着灵力灌入,剑刃如胀气,瞬间足以手握。
"嘭!"
剑身**雪地,无形的灵气扩散,穆烬燃脚跟略有些不稳,衣袍猎猎作响。
风雪致使他眯着眼,心底震惊无比,青宸脚下的法阵勾勒着繁复的图案,杀气扑面而来,他很清楚,只要青宸挥剑,他一百条命也不够折的。
真是修行者?
"师妹被扔在山林里,师傅捡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饿狼堆里。十七年,师傅待她似亲生,本是仙途无量,为了你,自断修为,胆敢与师傅决绝。"
青宸至今还记得,修为尽散的陆青歌惨叫声穿透云霄的场景。
可是,她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居然死在情郎手里。
"我杀了你!"
飞剑起,仿若卷着泰山袭来,磅礴的气势中,穆烬燃三魂七魄都离体了般,只剩躯体迎接着致命一招,他仍然没躲。
然而,飞剑定在他眉心三分处凝住了。
"修仙之人不可弑杀凡人。"青宸痛恨咬牙,恨不能为青歌手刃仇人,空有一身修为!
穆烬燃瞳孔直直地注视着剑尖,耳边是青宸梦魇一般的声音,"我师妹若是妖,他何必为你做那么多?有心害人,第一个害的是你!"
眼下,他无法说服自己,青宸确实法力高强,青歌是他师妹,是妖是人,应该比自己清楚。
"王爷,青歌不是妖,哪怕与师门决裂,愿与王爷做一世夫妻,王爷……"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不能亲手杀了你!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青宸怒喝,兀地蹲下身,掌心压在雪地,刹那间脚下闪烁淡淡金光的发展如染墨般,散发着阵阵黑雾。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穆烬燃怔怔地注视着那灰烬,回不过神。
"从此,灾祸缠身!"青宸收手,胸口一阵闷痛,嘴里漫起了腥甜滋味。这诅咒是禁忌之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断了这广陵王府的天地灵气,同样的,他付出精血为代价,化神怕是此生无望了。
他不怕,若是今天师父在,也会这么做!
青歌。
那是天玄派的掌上明珠。
做完这些,他蹲下身,取出瓷瓶,一点点将燃烧过的骨灰收集起来。
或许有办法,师父法力无边,哪怕是留住她一缕残魂也是好的。
"她的狐耳,狐尾,莫不成是假的吗?"穆烬燃身体动弹不得,唯一的疑惑吼出来,要他怎么承认亲手杀了青歌,取了她的骨磨成粉!
"贵府暴毙数十人,府中自是有妖孽。"青宸双手黑灰,瓷瓶揣怀里,冷冷地瞥了眼昏迷的九戒和锦灯,"在我之前,有别的东西来过。"
说完,他踩着积雪走出院子。
风雪依旧,穆烬燃心底深寒,僵硬的脚步慢吞吞地靠近成灰的棺椁,眼泪滑过脸颊,嘴里尝到苦涩的滋味。
九戒武功了得,毫无还手之力被掀飞,不是人能办到的。
她说过很多次,她不是妖,让他相信,他怎么就固执得认定她是杀人凶手?
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青歌。"
他单膝跪地,双手撑着地,堂堂七尺男儿,广陵王,哭得像个孩子,"本王该如何是好?"
错怪了她,杀了她,此时此刻,心在滴血。
余生灾祸缠身又有何惧,怕的是永远活在愧疚的阴影里。
蓦然,手背传来毛绒绒的触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狐蹿到跟前,在他手边磨蹭着,抬起脸来,双眼如黑曜石般粲然晶亮。
小狐狸不知打哪来,与雪一色,粉润的鼻尖蹭着他手背,时不时发出细软的声音。
穆烬燃模糊的视线注视着它,触感如同长毛的团子。
"青歌?"
他忽而扬起唇角,破涕为笑,揉着它尖尖的耳廓。
"天寒地冻的,凉了吧?"
他掌心堪堪拖住小东西,另一只手牵起了门襟。
小狐狸哪能回应他的话,湿漉漉的眸子与他打个对眼,仿若通灵般,就着门襟钻了进去,只露出一颗脑袋。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往兰亭苑的厢房走了进去,脚步跨过了昏迷的九戒,目光落在桌上的糕点碟子。
青歌素来嘴馋,终南山下养病的数月,她总是奇思妙想,他那时第一次知道,槐花能做饼,梅子能酿酒……
盘子边沿一枚南瓜饼咬了一半,她时常吃的蜜饯都没动过。
前日成亲,房中不见一丝喜庆的物件,连囍字窗花也撕了。
直到他坐到铜镜前,才见藏在柜子里的凤冠。
他眉头微蹙,成亲之夜与她同寝,原以为**之后是天伦,一清早却被叫醒,得知噩耗!
小狐狸倒是新奇,瞧着凤冠跳下了地
,猛然张嘴,幼齿咬住了嵌着的一颗珍珠,费劲地往后拽,非要折了它不可的气势。
这狐崽子……
穆烬燃目中无神,由着它撕咬,未有动作,只想着,若她不是妖,至死该有多寒心?
广陵王府外,腊月时节街头寂寥,一袭道衣的男子槐树下支起了摊,右侧白幡着着浓墨重彩四个字:摸骨算命。
挑菜的老妪走过,又退回了几步,谨慎地望了望哀乐阵阵的广陵王府,压低了声冲他道:"道长,王府有妖,听说一宿死人三十有几,还是挪地吧!"
"妖?"少年冷哼,符纸往桌案一拍,"来者不拒,杀!"
老妪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嘴,挑着菜筐子远去。
青宸置办行头的时候打听过,自三皇子穆烬燃封地晋州起,王府七年来相安无事,显然这妖孽混进王府时日不长。
既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就看看,什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终南山他是不打算回去了,缉拿不到凶手,有什么脸面向师傅复命?
"虽然不知道残魂散尽没有,你乖乖在这里呆着,待师兄收了妖,带你回家。"
收集来的骨灰尽数都在小瓷瓶里,他取了符箓封印,以他的道行,活死人生白骨断无可能,有朝一日师尊化神,或许还有转机。
正想着,就见一女婢探头探脑地出了王府。
"站住!"
青宸厉声一喝,那丫头回头望来,白净的小脸惊恐之色,下一刻,拔腿就跑。
"妖孽!往哪逃!"
他提着剑追上,丫鬟不要命地跑,魂都吓没了。
夫人让她来瞧瞧天玄派的人走远了没,天知道,他竟然就在门口候着,正巧撞见!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抱头鼠窜,一只花妖而已,哪是他的对手。
一处拐角,她一头扎进去,背后青宸踏风而至。
***
兰亭苑,男子枯坐在椅子上不知多久,小狐狸将凤冠腰得不像样,许是累了,便伏在在他怀里,"呼呼"地睡去。
"王爷。"九戒醒来,揉着太阳穴,脑袋钝痛,记忆里,他好像是被一阵妖风掀飞的。
穆烬燃头也没回,淡淡问,"谁对你下的手?"
九戒摇头,回头看了眼满院狼藉,心底犯怵,"王爷,莫不成王府还有妖孽同党?"
是妖非妖如何定论?
他恍恍惚惚站起,仿若失去了精魂,只剩一具躯壳。
九戒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几度言语,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只见他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雪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