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兵荒马乱。
主帐前两队人马剑拔弩张。主帐外围则圈着一群匆忙在黑夜里起身渐渐逼近的兵勇。
“请大将军出来说句话。”情报司军遣队队正阴沉着脸,隔着大将军的亲卫队,朝着主帐朗声说道。
后面急急地挤上来一个下属,悄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下一刻,他猛然转过身厉声道:“全给我趴下......”
话音未落,嘭一声巨响,隐约中他看见一直与他对立的大将军亲卫队队正面目狰狞地朝着他猛扑而来,亲卫队队正脊背处烈烈燃烧的火焰如同死神的狞笑:“想见大将军?跟我一起死吧!”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轰响声在整个黑夜里分外清晰,绵延数里的军营随着大帐前的那一声轰鸣,炸响声渐次裂开,衬的乌漆墨黑亮堂如白昼。
......
“你可真狠啊。”数里外两匹马被一个男人拦下。男人望着远方摧山崩石般崩溃,一夜过后便将在帝国历史上消失的精锐军旅,不由得面皮抽搐,发出一句感慨。
他抬眼看着跨坐高马上,目光神色平静如水腰杆挺直的男子,心中掠过一抹惊惧的寒意,忌惮自眼底倏地潜去:“这里想你死的人这辈子都死不绝。”
稳坐马上的男子一无波澜的沉黑眸子向上抬了抬,朝着黑夜的更远处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轻磕着马腹,马低声嘶鸣,踢踏着缓步向前。
后面的马匹上坐着裹罩了全身厚重风衣以抵挡风寒的老人。老人的两只枯瘦手臂搂着一个**小男孩儿。
老人顿住身下的马匹,拍了拍沉默着的小男孩儿:“他们自愿如此。他们......”他停顿了一下,那双嵌在眼窝里低着的眼睛抬起,映在路边站着的男人眼中,泛着透亮的洞明:
“不会白死,更不会死绝。”
男人牙关紧咬,浑身忽然颤栗的冷意才没有扩散出身周。老人的语气太过激烈,使他想起不远处正在死去的人,以及曾经死去的人。
冷冽的寒风似乎蕴着激烈的火花,那火花的温度之高像是要焚他的躯体:
“你们!罢了,你们在我眼前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
他定直着身子站在路面上,目送着两匹马朝着北方行去,他的背后一轮红日镶红了一道天边,天边的底下火势冲天。
“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他低声喃喃道。
......
次日。
早朝前,呈在御案上的【天星台】夜注,标记着一段话:“七月流火、夜星暗弱,辅星浴火、生者如晦。”
早朝后,五位权柄煊赫的人先后入宫请求面见皇帝,宫内无一回应。
晚间,六贵名录上划掉了一个姓氏。
当夜,人头滚滚,血满御贵阶。
......
五日后,摄政太子自西南边疆归来。皇帝合上了眼睑,举国哀悼。
六日后,太子登基。
十日后,帝国南疆一直被弹压的星土叛逆再次举起叛旗。
一个月后,【督抚院】正式成为帝国政制体系中的一员。
三个月零一天后,男人夜入宫廷:“死了。”
“死不绝的。”御案前批着奏疏的中年人淡淡地说了一句。
......
是年,诸侯纷杂的方芜原上,一座城灭,一座城立。
持续六年的萧时,在一个短促却死去无数人的萧冬季里终于告一段落。
瑟时的第一个苏春季在寒冷程度上似乎并没有好过多少。
瑟时,苏春季,二月——芽露月,宜春困,忌交谊。
裹着风的寒意激冷无比,像是诸魔从天地四方收聚团成冰球,一股脑地全部扔进了琅阁正在诸战平原上新建的坞堡。
“开门!”坞堡外传来的声音带着酒香味儿,将蹲在门楼里冷得哆哆嗦嗦神情恍惚的守卫熏了个精神。
守卫借着门楼里的光往外看:“哎唷林副事这是喝了哪家的酒,给兄弟们带了没?”
“呸,潞城的酒寡淡得很,菜挺香气。给兄弟们带了菜回来,快开门,外面冷坏了。”林副事将菜盒拎到门前,那香味儿直溜溜钻进守卫们的鼻子,城门迅速被他们拉开。
一张红彤彤的脸从门外噌地蹿进来,那模样看在守卫眼里就像是火在林副事的身上燃烧似的,一个个都有些艳羡。
林副事眼睛眨巴了两下,神情呆滞,手里的菜盒啪甩在地上,瘦削的身子猛地冲向坞堡内,一声凄厉嘶吼清晰地炸开堡内所有人的心:
“着火啦!快救火啊!”
风将燃起的火星四处撒溅,尚未完工的坞堡在建筑材料一波接一波的焚化中渐成火海。
直到再三确定隐藏在黑暗中的琅阁暗守也跟着救火去了。
一道火色的影子湿漉漉地从火焰中缓缓踏出:“贼歹!居然被泼了水。”
影子在窄面上特别细短,慌乱的人群根本注意不到这个影子与众不同,它跟着火的流势向着坞堡大门处悠荡。
一张熏地黑黝黝的胖脸急慌慌的从堡门处向堡内冲去。“砰”地扎在影子面前,小眼睛怔了怔,胖脸将嘴咧开就要发出声响,那道影子比先前更瘪了点,一根细丝儿从胖脸的喉腔穿了过去。
胖脸楞着向后倒,影子吐气开声,急溜快地搭在胖脸的脊背上,慢慢地将这具尸体缓缓放倒在地。
从坞堡门蹿出,影子呼出一口气,提溜着尖细的声音,隐藏进坞堡外的墙根下。
过了片刻,一声不同于坞堡内各种杂乱声响的音频响在耳朵里——原计划进行。
似火光的影子里溜出一个人,这人手里提着布兜,脚后跟在地面轻轻磕了两下,仿佛有什么暗门在地面一般,他的速度忽然变得飞快朝着计划中的地点去了。
......
琅阁坞堡的正西边有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窝在丛内的人弓着身子悄声问道:“一切顺利么?”
他只觉手上一沉,布兜被转移到他这里。
“顺利完成任务。”从坞堡出来的男子长着一张憨实的脸,配上一对单眼皮细眼睛,看着就像个贼。
“别嘚瑟,没死人吧?”接头的人查验了货,也放下心来随口问道。
“呃......死了两个。那个姓吴的主事自杀,还有个路上遇到的胖子也只好杀了。”
“歹命!算了,我们把东西交给老大就行。”接头的人忍住责骂的火气,领着男子朝另一个方向弓着身子趟过去。
男子走了一段路,没忍住嘚瑟的心:“三哥,你说这一票老大得分我多少?我可拉风了你知道不,我愣是忍住没有回头看火。可惜了。”
“你少说两句,真正拉风的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你不就想让我赞你......我干!谁说要炸了坞堡的?.”
三哥回头楞神看着远方爆响开的坞堡,不禁大骂。
“三哥,不是我......小心!”男子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三哥的肩头往后拽,草丛里突然蹿出个人。三哥就势一个驴打滚,问都不问,爬起来撒腿就跑。
窜出来的人迅速瞥了一眼男子,见他身上并没有包裹,几乎间隙之间转向三哥的方向。一记势大力沉的斜掌将男子击晕在地。
“老大,真被你猜中了啊。”远处早就有人一直关注着三哥这里的动静。
“接这朵暗花的可不止我们一家,总有人想尽得了好处而不付出。”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按照预定的计划开始反围堵——从一开始,这伙人就做好了各种预案,端的是一支专业盗窃团伙。
三哥经验丰富,边撒腿跑,边冷静的布置下能够稍微阻隔对方路径的暗器。
这个如影随形般追他的人速度快若闪电,几乎脚不沾地,那些阻隔他的暗器一点作用都没有产生。黑夜中三哥几次三番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就在自己的颈后,不禁冷汗直出,勉力强跑。
三哥百转千念后猛然停下脚步:“这位弟兄,不知招子哪头?行规不劫道,弟兄可别让我们放狠刀子!”
三哥眼神乍凛,那人哪怕在他疾步转身,一直急速奔行的身子居然一息间稳稳顿住,这证明一直以来这人都没有完全放开自己的速度。
这......是何等的快!
那人身形不算高大,有一张年轻干净的脸,穿着一身黑衣却打满了补丁,看着特别怪异。黑衣人抬起脚后跟,将一路以来脚底板踩到的几个倒刺一一拔除。
他已经处于包围圈之中,三哥的同伙露出身形,黑衣人却神情淡然。
老大见黑衣人似乎没有什么动作,走上前将三哥拉到自己身后。
“把东西给我,我就走。”那人毫不自知现在被包围的是自己,抽了抽鼻子认真地说道。
老大看着这个人认真的神情,眼神一紧,心里咯噔一声,这可不是个轻易能打发走的家伙。
“我不杀人。”仿佛是要证实这番话一般,被他击打在地晕倒的人赶了回来,加入了包围圈。
“我只是想做个任务,凑够绩点,我还差两个任务绩点。”这个人摸了摸自己被风吹着的脸,接着说道:“天很冷,我还想烤烤火。你们把东西交给我,我们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老大看了看自己团队里的人,他对每一个人能力都有所了解,以往失败过,却从没有在如此悬殊的时候败过。
于是他笑了起来,觉得对方大概是个神经病。
三哥知道这家伙身形灵活的不似个人,反应力极佳。
“他速度极快,老大小心。”三哥不敢退出太远,对弟兄们手段知根知底的他知道,以对面这个年轻人的速度,这里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但在心底他隐约希望能够挡住这个家伙,否则......他不敢想。
“我眼力很好。在你们后面两米处有隐线,还有一张隐网在前面树丛里,有一只野鹰在天上看着我,你们如果要对我动手,左手边先出,右手边跟上。”他看了看老大,接着说道:“接着你手上的圆球会在我身前爆开。”
“小兄弟,我们也是混口饭吃。这个萧时不好过,死了很多人,我们不干事儿,就得被诸魔请下九狱。”老大脸皮抖了抖,惊讶于对方的眼力。
“我叫阿夏。天策军现役。这几个弟兄虽没什么名声,但手底下也不弱。我们交个朋友,走这个世道的,谁都有个需要朋友的时候。”阿夏并不想跟对方产生激烈的冲突。
“墨昀。”年轻人抬手摸了摸自己右胸,那边印出个花瓣模样,似乎是个标识。他抽了抽鼻子,还是没能止住鼻子里的清涕流出来,这让他有些烦躁:“小千不能死。绩点很重要。我不乐意跟陌生人交朋友,太热情的人,都很虚伪。你们把东西给我。”墨昀“嗯”了一声重复强调道:“小千不能死。”
“老大,废什么话,宰了他!”有人喊道。
坞堡居然被炸上天超出了阿夏的预料,他比墨昀更需要时间思考这朵暗花所涵盖的东西,天策军出身的人没有一个是靠力气吃饭的——
他在拖延时间!
“杀了他!”阿夏话音刚落,包围圈里的人立即各展所学,配合着杀了上去。
墨昀不快地哼了一声,一道鞭腿倏地抽上左后方的人,力气大得那人直接飞了出去。
另一个人抄着一把利刃凶残地刺向墨昀的右手边。
墨昀五指并拢与这柄利刃的刃口硬碰了一记,愣是靠气力将对方推了出去。抽回的鞭腿迅疾击向侧身而来的阿夏。
一股强大的力量令阿夏感到难以招架。
“什么鬼!”阿夏不禁低呼一声,将颓势强行止住,自身后抽出一把短刃朝着墨昀刺去。
墨昀手臂弯曲,肘部贴近阿夏的脸面,反手强行一扣。
阿夏不禁手腕吃痛,原先准备的爆裂丸刹那间转手,落到了墨昀手上。
三哥眼见兔起鹘落间一众同伙连墨昀一个来回都没有走过,立即拔腿就跑。
咻咻两声,这伙人布置的隐线连着两支弩箭,直到这时候才向着墨昀的两肩穿空而来。
墨昀闷哼一声,一支箭簇已然扎进肩头。他闪过另一支箭,眼瞅着三哥溜走,不顾伤口疼痛,提脚跟上,速度竟比先前不慢分毫。
“六子,快跟上!”
“老大,我的步履追风被他给废了!”那个从坞堡出来的人带着哭腔喊道,一小段时间之前墨昀拔掉的铁倒刺此刻正插在六子的脚底板上。
冷刀子般的风割着三哥的脸,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深夜的冷冽。
双腿酸痛,软意每一息都在逼迫他停下自己的动作,使得身子得到疲累到极致后该有的休息。
意志力成了他这时候唯一能够倚赖的,他在过往的所有经历都没有现在这样惊心动魄又饱含屈辱。
那个自称墨昀的年轻男子即便手臂受了伤,鼻翼间闻着风中递送来的血腥味,他的速度始终离他一线。
三哥被追了不知道多少时间,起先还能隐约听到同伴的追逐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只剩下他和墨昀两个人,沿着一条谁也没有猜到的路线慌不择路的奔行。
“这是个疯子吗?”好几次三哥的脑海里窜出一个想法,停下来让他抓住吧。反正这个在背后穷追不舍的男子始终吊在他的脊背后面。是的,除了一开始的时候,墨昀的速度因为弩箭的原因有所减缓,剩下的所有时间里,他的速度完全可以把三哥逮住。
诡异的是墨昀自始自终都没有这样做。这就像是猫捉耗子的戏弄。
墨昀只是时不时在三哥的颈后轻声说:“你把东西给我,我就不追你。”
“滚!这是兄弟们拿命挣来的!”三哥生生受着那股屈辱,愤怒的情绪不停燃烧他的心。
“冲啊!”
“杀你个姥姥的!”
“啊~”
忽然整个视野都明亮起来,喧哗声从四周抵住风声冲击到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
血腥气在空气中灼烧,三哥全凭本能闪过了一把横劈而来的砍刀,他能清晰看到砍刀上残留的血迹以及刚刚横飞出的头颅,还有一脸狰狞着杀向他的兵。
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战争。
他们两个都忘记了,这是诸战平原,一个始终发生着各种战事的广阔平原。
嘭一声,三哥的背后一只手掌平平展开,翻手将对面的兵拍倒在地。
墨昀停住脚步,手臂一长将闪避及时却势头将老要跌倒的三哥拉到自己身后:
“护住性命,我只要东西,不要死人。”
三哥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干烧的喉咙里发出空咳声,听到墨昀声音的那一刹,他的脑海里也瞬间闪过一个动念——他紧紧抓着的布兜里塞着的是一件绝世凶兵。
一柄在所有的资料里都赋予极端危险评价的枪。
那根弩箭带有倒刺,深入肉内,拔出的时候血流不止,对于长时间追逐的墨昀而言,此刻骤然停下脚步,也使得他有些晕厥,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这场双方杀红了眼睛的战事,已经将虚弱的他裹入其中,无力奔逃,唯有一战。
正在上升的日光,渐渐将黑暗驱散,也将这些士兵之间的厮杀显出更深的底色——疯狂的杀戮之色,也是死亡的颜色。
金戈交鸣,血肉横飞。
墨昀与三哥两个人,此刻正处于这个战场的正中。
就在墨昀估算自己如何才能完美闪躲的时候,一阵阵的蹄击大地的声响从四周围拢上来。
三哥此刻觉得自己喉咙里有了水分,那是干裂到极点的反哺么?
整个战场都在这巨大整齐划一的声响中出现了另一种迥然于厮杀的骚动——
“器物军!我们受骗了!这是器物军!”
全身包裹着精甲的器物军手上各自持着不同的器械,他们是琅阁专门用来测试新式武器的专用类军事化仆从。
此刻被包围在圈内的这些相互杀戮的双方士兵,则是被测试者。
“所有的兵器都得上战场厮杀,不见血的兵器绝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货架上。我们琅阁质量天下第一的名头可不是【太城】那帮矮子们凭着几张嘴就能削下的。‘兵财两清,不涉亡人’就是琅阁的生意宗旨。”距离这处战场不远的一座小高坡上,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将透视镜从眼前拿开,笑着收纳了并行的几个人递来的定金。
“琅阁的质量我城当然放心。吾主特派我招募了这批贫民,奚公子可否看在我城提供测试素材的份上,给我们增加一点优惠力度嘛。”
“那得看他们耐不耐的住新兵器的屠杀了。样本越多,时间长短相宜,我们收集到的数据越多,这些兵器就更加符合你们的要求。这可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是不是。”奚公子说着,抬起收好定金的手,狠狠的挥下,眼神里充满涌动着的激动,像是即将食用到血食的恶魔。
“枪!”三哥早年就见识过器物军,他太清楚这些杀人不眨眼兵器贩子的秉性。
“抓住它。”墨昀感到自己手上被塞进了一个冰冷透彻肌骨的东西。三哥的另一只手抓着无柄剑的另一头。
“这难道不是剑?”墨昀脸上显出疑惑。
“把血抹上去,还有我的血。”三哥自顾自地说道,手掌已经割开口子,渗出的血流入剑槽。
墨昀看了一眼三哥糟乱的脸色,依言将自己臂膀上还在流着的血抹了上去。
“你会杀人的吧?”三哥的嗓子发哑。
“我不杀人。”
“待会儿要死很多人,也许我们两个也会死。它很凶厉。”三哥眼神现出恐惧,“我还不想死。”
......
“田大口!”奚公子的手臂挥下后大喊了一声。
一个脸上横八着疤痕的瘪型男子瘦弱弱的从后面小跑上来:“司事,我们拾荒小队保证完成任务。”
他说完之后,带头向战场方向跑去,身后好几个像他一般瘦弱的人跟着跑上去。
“拾荒人?”
“刀剑无眼,器物军这么金贵,怎么可能拿来收集武器。这些拾荒人死不足惜,收拾战场可都好得很,他们还会乞讨呢。”奚公子看着远处开始的单方面屠杀,绷着一张脸笑道。
“哈哈,都是天生的贱命。”与他并行的几个他国商人或者奉命购兵的人纷纷附和笑起来。
“司事......”一个仆从自后方靠近与奚司事低语了几句。
“各位你们且在此看着,这次测试的兵器可是我们琅阁最新出品,其他区域可从没有出现过。”奚司事笑的很大声,回身往下面走去。在小高坡的一边,一夜未睡的林副事此刻犹坠冰窟,反复地自语道:
“凶兵不见了......凶兵,不见了。”
......
有士兵开始寻找突破口,但更多的士兵聚拢在一起,虽然在前一刻他们还相互厮杀着。
器物军的兵器已经上好,早有等待的旗语兵看到了那个挥下的手掌。
他举起了旗子。
......
墨昀看着四周越来越糟乱,他有心逃跑,但长时间追逐对他的体力也有极大的消耗。
脚步一旦停下,未曾瘫软倒地,他已经觉得是个奇迹了,再重新跑起来,他目前做不到。
四野辽阔,此刻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很认真的神情缓和了下来:“这柄剑能救我们的命?真神奇。”
“看它收割的多不多了。”
“凶兵?”
“天下最凶的凶兵之一。”三哥脸上滚出汗水:“嗯......也许,是天下最凶的。”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过要是我们活下来,你还是得把这个东西,呃,剑......枪?给我。我不杀人。”
三哥看着在清晨的光线下面容实际还有些稚嫩的年轻男子,听着他的话,心想:
“别不是个傻子吧。”
“凶兵没了?说清楚是没了,还是丢了?你这个饭桶!吴主事呢?他怎么不来见我?”奚司事肥厚的手掌用力扣在林副事的喉间,一张油腻腻的脸面上充满着震惊后的愤怒及......恐惧。
“小奚,这是天下有数的凶兵,多少年未曾出世。这次承蒙主家借给我们作为震慑之宝,你一定要派遣最用心、最忠诚的人护持着它,切记不能让它被弄丢了,或者是......偷了。你是担不起这个罪过的。”犹记得在琅阁内,上三桂的某位高层握着自己的手,百般嘱托:“这次差事办好了,回来提拔你去内簿,以后也就不用在外面跑了。你可不能辜负我的厚望啊。”
“吴主事……他死了。”林副事感到呼吸困难,面对上级的愤怒他又不敢有所异动。
“死有余辜的废物!”奚司事咬牙切齿地低声嘶吼,胸口一阵隐约绞痛,仿佛自己已经被惩治了一般。
“奚司事!”林副事急忙说道:“我能帮你找到他们!”
“嗡!”一股气浪震动着空气发出闷响,似乎万物的呼吸瞬间凝滞,一息之间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每个人的呼吸。
“凶兵在战场上!”奚司事猛然回神,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小高坡更远处的那个测试点。
......
寂灭。
空寂。
寂寞。
这三种情绪在墨昀脑海中像是哀叹般迭次轮动。
手掌上的兵器在轻轻地发出脆响,脆响虽小,却充沛着无尽的力量,轰然间以墨昀为中心的半里范围内荡开。而后扩散到更远处。
三哥的神情茫然无措,在看到墨昀的一瞬忽然有了惊讶,尔后一丝嘲弄的笑意浮出,不等他出声,他的整个人消失不见。
战场上凡在气浪范围内的生命,都像是被拽入一处静止的空间,全都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只有一道身影在其中来回窜动。墨昀看着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手持着这柄剑杀尽了所有的人。
直到在视线范围内所有人都死去,那道身影猛然回头:
“复仇!”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扭曲狰狞充满着怨怒的戾气,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流着血泪。
哀凄之声骤起,仇怨之音叠高,在他的耳畔层层跌宕。
仿佛经历了许久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整个战场只剩下兵甲器械,以及苏春季特有的肃杀之意。
器物军、双方厮杀被骗的士兵、那个叫三哥的贼。
除了他墨昀,全部消失了。
墨昀知道,他们都死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上已经没有动静的剑,剑柄握在自己的手上。
“三哥!”
“墨小贼?”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耳畔同时响起。
阿夏终于追了上来,却只见到了三哥的身死。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田大口脚步不慢,恰巧在凶兵意识回去的时候,踏入了凶兵所释放的杀戮圈。
他一眼就瞧见了自己恨得牙痒痒,却始终无可奈何的“熟人”,墨昀这个该挨千杀的游侠!
墨昀咽了咽唾沫,在那两个声音响起时,手掌仿佛被烫起,慌忙扔掉了手里的剑。
剑刚丢到地上,一个人的手已经及时的抓住了它。
“阿夏。”墨昀茫然地看着这个中等个子的男性,风吹日晒的黝黑,悲痛极致的仇恨眼神都印在视野里。
“我不是故意的。”墨昀很是苍白无力地辩解道,“我不杀人。”
“我知道。”阿夏握着剑柄眼神里尽是杀意,咬着牙根回应着。
“这个东西,我依旧要!”墨昀对阿夏的动作有些疑惑,脑海里依稀想起自己堵截他们的任务,是要阿夏手里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是柄剑的枪,刚刚它借着他的身子杀死了许多人。
阿夏弓着颤抖着的身子缓缓朝后退着,声音嘶哑低沉:“我不能给你,这是三哥拿命换的。这是凶兵,它饮了血,就要继续饮下去,我必须把它交付给能够制得住它的人。你只要敢踏前一步,这柄枪就能杀死你。”
噗地声响,阿夏眼神有些茫然,扭过头看向背后,疾步如飞跟上他的六子抬起的臂膀上绑着一柄袖中箭槽。
六子一把抢过阿夏手中的剑柄,眼泪飞飚的向墨昀挥上去。
极端愤怒下的技艺,毫无章法。
墨昀只凭本能便将六子击倒在地。
墨昀先前受到创伤的肩头不知何时已经完好无损,充沛的力量重新被灌输到他的身体内。
墨昀没有高兴的想法,此刻他有些恐惧。
“我要为三哥报仇,我要杀了你。”六子又一次被狠狠地踹进了泥土里。
墨昀未免麻烦又迅速补上一击,将对方击晕。
墨昀低下头,从怀里取出布兜,犹豫着……他的手有些颤抖,那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嘀嘀咕咕地重复说了好几次:“小千要活下去。我要成为二级游侠。”终于鼓足勇气将剑柄塞进了布兜。
“我叫墨昀,记住我的名字,等哪天你们有本事杀我,尽管来杀。”墨昀脚步有些踉跄,整个身子歪歪扭扭向前走,不多一会儿,他的身体机能恢复,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就如一只飞燕般飘然而去。
田大口咬着牙一拳捣向泥土,身后一个同伴问道:“老大,我们抓不住他,都抓多少次了。”
“老子知道!墨昀,老子一定要把你从我们这里拿走的每一件兵甲,全部给夺回来。别他妈傻站着,器物军死了,这些兵器可没有坏,快整理战场。不然琅阁非宰了我们不可。”
“这两个人怎么办?”
“扔出去,别忘了扒光他们的衣服。”田大口囔囔道。
“田大口,谢谢提醒,差点忘记这些士兵的内衬可是婆婆要用的。”
田大口双拳紧握,愤怒地不能有所动作的憋屈感,又一次的击中了他的心:
“墨小贼!”
仗着自己极致的速度与灵敏,墨昀又一次与以田大口为首的拾荒小队碰面,并洗劫了作为拾荒人唯二可以换取银钱,各邦国不要的士兵内衬。
......
“奚公子,这......”已经付下定金准备见识琅阁新式武器的众多顾客围拢上来。方才发生的一切都落在他们的眼里,甚至一些消息灵通的人还隐约猜出了什么。
奚司事努力平息自己内心的恐惧,在油腻的脸上憋出笑容来,快刀斩乱麻地噼里啪啦:“今日在此的所有主顾,凡在琅阁的下的订单全部打七折。”
“可是......”还有人对刚才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情疑惑不解,正准备追问。
“此事与你们无关,谁再追问,本年订单全部取消,而且......琅阁的秘密也敢打听,是不是不想活了!”奚司事没有憋住自己的急躁,发出威胁之语。
这些围着他的客人们纷纷表示没有这意思。
开玩笑,琅阁在诸战平原在建的那座坞堡,原先可是一个小国家的都城,就因为不肯租借坞堡给琅阁,隔天就被器物军给灭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前一天晚上,那个坞堡被炸上了天。
阳光穿过森林深处厚密的林叶,投射在三间木制小屋前。
袅袅烟火正从其中一间木屋硕大的烟囱向天空排出。
一群飞雁路过此处天际,像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一般,阵型大乱,发狂一般扑棱着翅膀远离这个地方。
木屋门口一张竹制的躺椅上,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太婆正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
她的身侧墨昀蹲着身子一件接着一件摞着薄厚不一、多数破旧的内衬。
“临时追加了这么个小任务,嗯.......游侠协会接任务从来只有先发布后计算,可没有先完成后补算的规矩。任务绩点肯定是没了,多给你些冰灵草还是可以的。”老太婆抱着一块布兜,兜里是一柄呈暗银色,锈斑点点,像是多年未经打磨过的剑柄。
“婆婆,这是件凶兵,我觉得你不要靠的太近吧。”墨昀站起身子揩着额头的汗液在树墩前歇息了会儿,又蹲下身子将摞好的内衬抱起,走入有着大烟囱的屋子。
“因为这个枪或者是剑的凶兵,死了很多人,这些内衬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墨昀搬了些柴火在踏进屋子前神色复杂地说道。
“待会儿替他们祭的时候,多给点纸钱,以告慰他们在九狱之地,能有个好归宿。”老太婆笑了笑,没有搭理墨昀的提醒。
她的指节在剑柄上有节奏地弹了几下,剑柄发出闷笃的声音。
老太婆侧耳听了听,又想了想,说道:“事儿办的差不多了,也该换个地方了。”
老太婆随手将这柄杀死数百人的凶兵扔在地上,站直着身子抻了个懒腰,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佝偻下腰背,缓缓踱进烟囱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座火炉,火炉的表面呈暗红色,时不时会有老太婆才能看见的银线蜿蜒流动。
墨昀此刻正蹲在火炉旁,用力地拉着风箱。
他抱进来的内衬已经全部扔进了火炉里,肆虐的火焰正在将它们一一吞噬。
老婆婆支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嘴角流露出满意的笑容:“墨昀火势再大点儿,就爱听这个撕裂的火声。”
“啊?”
“没什么。我要离开这里了。这个小扣子送给你做个纪念,别弄丢了。以后说不定再相遇就靠它呢。冰灵草离了土就只有三天的时限,用多了会阻碍血液的流通,我给你准备了适足的量。”老婆婆从衣兜里掏出枚小扣,小扣像是从哪件衣服上拽下来的,上面简单划拉了几道意义不明的黄线。
“婆婆你要走了?我差着二级游侠还有两个绩点呢。”墨昀将手上的活计停下,接过那个小扣,盯着看了半晌:“这有啥用处没?”
“非得有啥用处不行?别一个劲儿小财迷。婆婆留给你的纪念品,怎么还不乐意了?”老太婆假意皱起眉头,嘟嘴囔道。
“婆婆准备去哪?需要护卫不?我还能赚些绩点。”墨昀讪讪地笑道。
“你呀,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差着的两个绩点自己挣吧。婆婆时间不多,没法子到驿站专门给你送绩点咯。”老太婆看着火炉里跃动的火苗,笑着回道,“对了,吃了饭再走。”
墨昀一脸失望地“嗯”了一声,拉风箱的手不知不觉中慢了几拍。
“你想下等?”老太婆一见火势有所减少,脸色一沉道。
“我力气很足的!”墨昀倒也不敢造次,这老太婆看着和蔼,实际性情如何他其实并没有底。
......
一顿饱饭后,墨昀将那枚黄线小扣照着老太婆的嘱咐系在脖子上,一簇滴着水的蓝晶色叶子在背上的包裹里摇曳着。
老太婆用手指在那柄称为枪却似剑柄的凶兵上又敲击了几下后,递向墨昀道:
“这东西我就拿来看看,没什么用处。还是给你吧。”她沉吟片刻,“如果你也不想要,也可以还给琅阁。”
“啊?我不想要!”墨昀一想到那股诡异残酷的杀戮,想都不想拒绝道。
“血饮饱了,它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醒来的。”老太婆心里暗自追了一句:“毕竟只是个残缺部件。”
墨昀并没有立即接过去,认真考虑了片刻小心地征询道:“婆婆,能劳烦您再去驿站给我追加个任务呗?”
“不能。”老太婆果断拒绝。
“一个就够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墨昀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布兜将剑柄层层包裹拿在了手上,眼神倒是满心期冀地看着老太婆。
老太婆沉着脸不答话,过了半晌,满脸褶子松缓下来:“看在方乍的面子上,我离开后会请一位老朋友给你补个任务,凑满九十九绩点。不过,你得等一段时间。”
“得咧,有婆婆这句话我不急。嘿嘿......”墨昀满心欢喜。
接着墨昀恭恭敬敬给老太婆鞠了一躬;“婆婆。没有你,小千恢复的也没有那么快,谢谢你。”
“去吧。”老太婆摆了摆手,一副赶快走你的扫客模样。
等到墨昀一路走远,老太婆的脊背缓缓挺直。
一间木屋里走出一位满发苍霜的中年男子,眼神虽涣散无光,不时却有凶厉之色闪过。
“蓝大荒,将火炉熄灭,带上东西我们也走。”老太婆手向前一挥,有着大烟囱的木屋刹那间消解为一层沙土。
“是,母......母亲。”
一道声音在他们耳边忽然响起:“且慢。”
.......
这片不大的森林地处诸战平原的西南端,古老的传说将森林的归属权让给了天地。
曾经一度想染指此处的南方帝国在数次损兵折将之后,放弃了对这片森林的权属要求。
森林与现今南方帝国钧帝国交界处有一条林荫道。墨昀吹着小调从林中踏步而出。
林子外一抬青色小轿四周站着几个仆役模样的人,望见有人从林子里出来,立马现出戒备的神色。
“各位路过,路过。我就是个采药的。你们看看。”墨昀在离他们足够安全的距离外从背包后面拽出几颗冰灵草。
那几个仆役互相对视了一眼,估摸着也不想声张,摆了摆手让墨昀离开。
墨昀走了一段路停住脚步,手拍了拍布兜,回头看了看远处青色的小轿,考虑了片刻,撇嘴笑了起来:“送回琅阁太麻烦,不如送给这几个人好了。”
一阵清风忽然从那几个杂役身周迅疾而去。一静一动,令他们警觉之心大起,四处查探却没有什么发现,一时间都有些困惑。
一位背着手的老头儿从林子里走出来。
“大人。”仆役们立即迎了上来。
“回去吧。”老头儿神情黯淡地坐进轿子,闭着眼休憩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克制心中恼怒,手向轿中放茶水的地方摸去,打算借着茶水压压火气。
“天煞的!这是要杀了老夫!”老头儿的声音在轿子里忽然炸响。
......
“我提醒过你,好好护持着那件凶兵。”在炸毁的琅阁坞堡废墟间,不怒自威的琅阁上三桂之一,看着眼前满头汗液的奚司事问道:“是谁?”
林副事跟在一旁,出于将功补过的想法,他抢话道:“一个拾荒人认识带走凶兵的人。”
奚司事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林副事,林副事此刻已经不管不顾了继续说道:
“那个人叫墨昀。”
上三桂之一的人眼神微微一凛:“姓墨?有趣。”
“小奚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都被林副事说完的话,你可就没什么用了。”
林副事心头陡然一缩,急忙低下身子,不敢多言。
奚司事咽了咽口唾沫:“一个叫做阿夏的人带着他的团队偷走了凶兵,现在正关押着。是个天策军现役。”
上三桂之一沉默了一会儿,笑起来:“将这个消息传到天策军去,把阿夏放了。记住是阿夏!至于‘暗花’,敢在琅阁头上搞事,来头怕也不小。这件事我回去后会查明。吴阿凉死有余辜,将他一家老小全部逐出琅阁。这边的事情会有他们负责,小奚和林副事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在他身后跟着三个“影子”,奚司事和林副事猜测他们就是琅阁的“太商”,一个专门服务于琅阁的情报组织。
除了情报,有时候他们也杀些人,不管是内奸还是外敌。
“谨遵上令。”几人躬身回应。
“只要凶兵。”上三桂之一冷冷地蹦出四个字。
三个“影子”沉默点头。
“天底下最乱的世道在哪啊?”一个留着一道卷发的男子坐在一张桌子前,十来个衣着不同,分坐不同桌子的人正听他讲话。
不等听客们回答,他一拍桌子大声道:“诸战平原啊,诸位!”
“切!谁不知道啊!”众人纷纷发出嘲笑声。
“嘿,那是以前!现在嘛......”卷发男子嗤笑一声,故意停了话头。
直到有人耐不住好奇连番催促,他才接着说道:“方芜原!”
“前些日子,‘不归杀神’连屠五座城,血流漂杵,整条溪河都染红了。方芜原的训民们真是遭灾咯。啧啧。”
众人吸气声此起彼伏,感叹自己的人生原来还不是最差的。
东洲虽然诸侯林立,战事频仍,但像‘不归杀神’这样战败便屠城的,当今天下大概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有知道卷发男子斤两的不免提出疑问:“刘发卷,怎么方芜原的事儿,你也知道?你上次做个任务吓个半死,可半月没出过驿站的门了。”
哄堂大笑声扑到墨昀踏进大门的耳朵里。他不用猜便知道是刘发卷正被人埋汰着。
那边刘发卷嚷嚷着要跟那个埋汰他的人比酒,非得说道说道诽谤罪在哪个诸侯国里有律例可以惩治。
一众人正愁没事儿做,纷纷起哄,墨昀站在稍远处笑嘻嘻也跟着嚷嚷了会儿。
驿站的掌柜离他们这群人要远一些,在朝着大门的长案前撑着脑袋笑眯眯看着这群顾客胡闹。
掌柜瞧见满脸堆笑走向长案的墨昀,打趣儿道:“你小子在外面快活的很嘛,这腿在哪个地方软过,悄悄的跟我说说,我保证不给你抖出去。”
“少废话,这是我的东西,你的呢,拿出来。”墨昀翻了个白眼,掏出张一指来宽的竹条,竹条上明细着这次任务的地点、事务、绩点、评述、收费等内容。
掌柜接过竹条,仔细看了看,从长条桌下面掏出一个大竹板:
“昨天晚上‘琅阁’在诸战平原的坞堡炸了。我们这儿都有余震。我还担心你来着,想不到你运气好得很,毕竟......嘿嘿,砍柴这样的任务也没那么惊心动魄嘛。”
墨昀神情一紧,见掌柜只是随口一提,调笑他罢了,稍稍放下心来。
在长案上支楞着脑袋,朝着大竹板上看去。
竹板上横着三根活动的方条,每个方条夹着数量不一的方格,每个格子里都写着一个名字。最上头则以浅墨写着:“游侠绩点榜。”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一级”。
掌柜将写有“墨昀”三个字的方格拨到最上头:“嗯,不错,再劈两次柴,就能升二级游侠了,我干这行多少年了,没见过你这么容易的。”
墨昀嘿嘿笑了两声:“掌柜的,问你个事儿呗,我若是在外面做完了任务,然后领着当事人来追加任务,算绩点不?”
“呵.......你小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南北两大游侠协会最可耻你这样钻空子的人了,一经发现直接逐出,你不想混了?”掌柜嘴唇一张一合,低着头说道:“五株。”
“啥?”墨昀嘴角抽了抽。
“封口费,五株冰灵草。我作为南方游侠协会在本驿站的负责人,怎么着也有监管作用。不付出点代价,就想让我耳朵里干净,想简单了吧。”
“六株!再帮我个忙。”墨昀想到老太婆最后一次给的冰灵草拢共就十株,这随口一问就搭进去六株,心可疼坏了。
“成交。”掌柜听了墨昀的请求后,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附近有村民临走前送来的糕点,你带上去给小千尝尝。”墨昀等双方交割完毕,拿着一盘糕点以及其他零碎立刻上了楼。
......
驿站有两层楼,客房都在二楼。
“他们吵什么?”墨昀推开房门,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奇道。
“刘发卷仗着识字,在驿报上知道‘不归杀神’屠城的事情,跟人吹牛的时候被埋汰了,一个个闹腾的很。这两天睡的好么,听掌柜说有个坞堡炸了,你没吓到吧?”
墨昀拣了一块最小的糕点,随手朝屋子的一角扔去。
一道黑影纵身而出,由于身子太沉,扑通一声砸在了地板上,震得地板扑出灰来。
“吃不死你。”墨昀笑了笑,一看见桌上的石制研钵,脸色一沉,不禁哀叹道,“这次一共就十株,现在就剩四株,真晦气。”
那道黑影喵了一声似乎在安慰他,见墨昀并不搭理,立刻呼噜着对小糕点大快朵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两层棉被裹覆着一道瘦小的身子,只露出一张汗液涔涔,面色蜡黄的小脸。
这是一个看起来大概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任务做的可好?”小千小心地掰开墨昀递来的糕点,只放了一小半在嘴里缓缓咀嚼着,剩下的则被虎视眈眈在旁的猫吃了个干净。
“就知道吃,哪天路上我们没吃的了,就扒了你的皮,勉强果腹。”墨昀吓唬道。那只猫可怜兮兮喵了几声,即便如此,依旧没有忘记将小千又一次递来的糕点吃个囫囵。
“多吃点总没有错,谁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活路。”小千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抚摩着吃饱了瘫卧在床边的猫。
“没有的事儿,我向你父母发过誓,要将你照顾好。何况我现在是个游侠,游侠第一要义:决不放弃任务。承诺是游侠的生命!”墨昀挺起胸膛,拍了拍衣服上的花瓣,那是一级游侠的标识。
“你那时候还不是个游侠呢。”小千倔嘴道。
“做人也得这样。”墨昀将研磨好的冰灵草浆倒在纱布上,掀开小千裹着的被子。
小千身子本能向后一缩,想躲避开。
墨昀神色间带着歉意,看着小千大腿根部——本该有腿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
小千提了提嘴角,自嘲道:“这样也好,省了多少路费啊。不然,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把命丢在哪呢。现在每天在这屋子里看看书,逗逗猫,挺好的。”
“你倒是看得开。”墨昀张嘴说了一半话,然后沉默着揭掉小千旧纱布,换上新的。
“方乍是不是死了?这都半年多了,也没个消息,连这只肥猫都开始夜里发春了。冰灵草暂时是没有了,老太婆离开小森林了,估摸着她收集的东西都完备了吧。对了,她还送了一枚扣子给我。”墨昀将脖子上的扣子取下来递给小千。
小千咬着牙怔了会儿,接过扣子,嘶着声儿说道:“方乍的玄意还在保护着我的腿,伤口没有继续恶化。玄意与玄师本命相连,不散就说明人还没死。你得称呼她为蓝婆婆,一口一个老太婆,你好意思接人家专门给你练绩点的任务......嘶.......”
墨昀连忙将一根角棒给小千含住,肥猫在旁边看着主人眼孔放大痛苦万分的表情,不禁凄声喵着。
好一会儿之后,缓过来的小千洗净了身子,裹着被子摸着肥猫哑着嗓子说道:
“你上次跟我说蓝婆婆用死人的内衬烧火炉,喷出的烟飞鸟绝迹,我已经从方乍给的册子上找到了一些线索。”
墨昀用小刀将刚才的冰灵草纱布揭开,小心地在大腿根部翻出的死肉上横刮着。
小千眉头紧皱,愣是没有扯嗓子喊叫。
相比冰灵草灼烧自己的躯体,这点刮死肉倒没什么疼的了。小千每说几句就顿一会儿,将她得到的线索一一道来:
“这是玄师炼器的一种。最简单的是‘类’,一种可以警戒的小仆役。最复杂的称为‘傀’,已经不属于器这个范畴,而是接近于造神。”
“造神?诸天在上,诸魔在下,诸兽在中。大司祭六千年都没有搞定的事儿,我可不信老太婆有这个本事。我就一个小游侠,随口问问而已,你也别放心上,好好将养身子才对。方乍可说过要给你一双好腿呢。老太婆说以后跟我还能再见呢。这兵荒马乱的,但愿能见吧。”
小千咬着牙,没有说话,倒吸了一口气后,挤着眼皮说道:“这个扣子我看不明白,等哪天我们和方乍再见面,给他看看,他是玄师道上的人,肯定看得明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正聊着,门突然被人敲响,一个破锣般沙哑的男声叫起来:
“师傅!”
墨昀啪地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咬牙道:“自作孽不可活。我的六株冰灵草!”
......
“田大口你做还是不做?”昏沉沉的屋子里有个声音问道。
“我不认识那小子,我跟他不熟。”田大口一口咬定。
“你要晓得一件事,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给不给我一句明白话。”接着这个声音继续说道:“你的拾荒小队还剩两个活着。你要是死硬着不说,再过半时,我就再杀一个。”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你们不得好死!”
“你硬着吧,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那个声音不急不慢。
田大口依旧破口大骂。
过了很久,那个声音说道:“就剩两个,田大口。”
田大口叹了口气:“只要我那两个弟兄还能活。我......我就做。”
......
另一个屋子里,阿夏被一盆激凉的水泼醒。
小鸷是个缺了两颗门牙的男孩,身量比同龄人显得大一圈。
墨昀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这男孩挖了两个坑,葬母以及自葬。
墨昀见不得人还在活着就准备自尽,多帮了一把手,现在他非常后悔。
一路上墨昀飞速走路,故布疑阵多少次,不用多久时间小鸷总能找到他的踪影。
料定自己没办法摆脱这小子,墨昀只好如割肉般疼痛的贡献一株冰灵草,请狡猾的掌柜帮忙打发这家伙。
“这个小家伙的鼻子太厉害,我是没法子帮你拦着。”掌柜咧着嘴,双手一摊表示无奈。
看在墨昀眼里,掌柜这分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以后都没有冰灵草了!”
“无所谓,我攒的也不少,卖出去挣不少钱呢。”掌柜笑着说道,趁着墨昀没暴起发难,麻溜地下楼去了。
客房门口,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两个都还没褪去稚嫩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一个愁眉涌皱,一个喜笑颜开。
“师傅!”咧嘴露出两门牙洞的小鸷叫了一声。
“我不同意!”墨昀瞪着眼睛,有心想赶这小子走人,但冰灵草的阵痛还在心头绞着。
“让他先进来吧。”小千的声音响了起来。
“进来就撵不走啦!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饭菜,还得养只肥猫呢。”墨昀叫嚷着,却也让开身子,将小鸷放了进来。
“先洗个澡,有话待会儿说。”墨昀挑了几件衣裳甩在浴桶边,不等小鸷仔细打量屋子的陈设,迅疾扒了他的衣服,将这个莫名其妙非得做自己徒弟的家伙扔进了浴桶里。
“哇!好厉害!”小鸷面对墨昀粗暴举动,一脸兴奋。
“闭嘴!”墨昀拎起一桶温水当头浇下。
小鸷嗷嗷直叫,桶里的水流尽,他一抹脸喊道:“痛快!”
一番折腾后,小鸷端起桌上备好的热水:“对啦,楼下那个大叔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从自己之前的衣服内衬里掏出一封信。
小千噗嗤笑了出来,墨昀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计较!我不跟他一般计较。小千,我现在非常怀念有一所房子的时候。”
咬牙切齿的墨昀打开房门,点了足够窝在屋子里吃两天的食物。
每当掌柜想收钱的时候,就看见墨昀一脸狰狞地重复:“冰灵草!”
掌柜哭笑不得:“得了,最近这地儿不怎么太平,我这边的单子也没几个,都散出去了。回头有新单子我第一个介绍给你行了吧。当然,得适合你一级游侠接单范围的。”
“成交。”墨昀脸色转换极快,堪称变脸大师,立马阴转晴。
掌柜摇了摇头,指着墨昀对小千说道:“小千姑娘,这小子能跟方乍做朋友,以前觉得怪,现在我是发现很搭,这两人啊都是斤斤计较的货。小千姑娘,你可得当心点儿,特别是那猫,指不定就被墨昀给扔出去了。”
小千笑了笑,手底下将大猫往被窝里塞了塞,猫不情愿地又探出脑袋眼巴巴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肴。
掌柜坐下来喝了几杯水酒,觉得赚了点利息回来,起身告辞下了楼。
“切,他跟方乍生死之交,交情可比我和方乍深多了。”墨昀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小鸷说道“你这鼻子是不是厉害的很啊,我速度可不慢,你小子能一路跟过来很不简单啊。”
小鸷正狼吞虎咽着只顾着嗯嗯了两声。
等三人一猫吃饱喝足,小鸷自觉收拾起碗筷,墨昀嘿嘿直笑倒也没拦着:
“徒弟我肯定不会收的,不过小千缺个仆人,你乐意做不?”
小鸷刚才大略已经知道小千的状况,虽与初衷不符,转念一想也答应下来,毕竟若不是小千,哪那么容易进屋。
“你会做些什么?”
“洗衣叠被,做饭上炕。家里早些日子养过鸡,也能照顾这.......是个啥东西?狗?”
小鸷正说着,墨昀忽然走上前来掰开他的嘴:“我记得你进门前是黑黑的门牙洞啊,怎么现在有牙了?”
“假的。”小鸷抬手,将两个门牙洞擦了擦,一口锃亮的门牙露了出来:“总有人征兵,我娘说把牙齿抹黑了,人家看你小,就不会拉你入伙了。”
墨昀和小千愕然地看着小鸷,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娘呢?”小千低头看了看怀里睡着的猫,抬起头问道。
“今儿葬了。”小鸷满不在乎地回道,“男子汉大丈夫,在乱世里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能有太多仇恨。”他声音很大,似乎在压着内心的波动:“我娘说的。”
“那你多大?不止十一二岁了吧?”墨昀看中小鸷的毅力和身量,在他出任务的时候,至少能照顾小千一些。至于男女大防这种繁文缛节,他与小千向来嗤之以鼻。
“十三。这是猫吧?”小鸷倒是没忘记那只猫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嗯,这只猫叫宁完。宁愿完蛋也要吃下去的意思。”墨昀随口说道。
“还有这意思?我的名字是小鸷,凶猛禽鸟的意思,我娘给取的。”小鸷笑道。
“墨昀。小千。”墨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千,“我待会儿教你一套武技,给你防身。你还会别的什么吗?我看你给自己挖坑的时候挺溜的。”
“我跟随我娘学过段时间木工,我能给小千姑娘做个轮椅。”小鸷说道。
小千眼睛一亮,墨昀赞道:“留你果然有用。这波不亏。”
......
喧闹的驿站进入了深夜,除了几个驿站的值守,皆已入睡。
“吾弟,祝安。天下未定,万般行难,道路且长,阻者甚多。弟向来散漫,仁义之心在当世不可行。前次知晓弟已成游侠,兄心甚慰。前路遥遥,望弟与兄同行。先摩历18年。”
信上内容不长,墨昀一眼就看完了,扔到小千跟前:“醒了?给,喝水。”
晕黄的灯火下,小千细细地将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
“回去也没什么好的,还不是打打杀杀。我答应你爹娘还有方乍照顾好你,我就不会把你丢下。方乍可把你宝贵的紧。”墨昀将信放在灯火上,一会儿工夫这信就成了灰。
“小鸷还没回来?”小千问道。
墨昀听说小鸷会木工,立即将这个吃饱喝足的家伙赶了出去,他见不得人活着寻死,也见不得人吃饱喝足不干事儿——冰灵草啊!
“那小子贼着呢,不会有事儿的。我还差两个绩点,就能攒到二级游侠徽章。到时候就能带你去钧帝国的廊边,在那边找个环境不错的地方,给你住着。这样我们也算有了个家。等方乍那个不靠谱的回来,也不至于没个落脚地儿。”墨昀遐想了会儿,“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谢谢你们。”小千眼睛有些模糊,颤音没能完全止住,给墨昀听出了点动静。
“救人一命如有魔归,天漠冷眼,亦有温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墨昀安顿好小千,看着她颤着身子缓缓睡去,心里想到。
......
“天策军现役果然好骨气。这么久都不肯说?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不知何处的环境中,佝偻着腰的老头儿将一柄通红的火叉贴在了阿夏的胸口。
“啊!”嘶哑声已经沉落,只剩下一双痛苦的眼神。
驿站夜间值守人叩开掌柜的门扉:“有个人投站,想委托任务。”
掌柜走入大厅,见着值守人给来客递上热茶热菜,那人正大口大口的吃着。他等到这人擦了嘴,摆手让值守人撤掉桌间菜肴:“一共二十枚钧币。热茶免费。”
掌柜倒了一杯新茶推到对方面前接着说道:“这杯一枚钧币。”
“我只有五枚。”来人摇着头却将新茶一饮而尽,“委托一件任务。”
掌柜沉思了片刻:“你运气不错,这里刚好有游侠可以接低廉的任务。”
“好。”来人吐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
从始至终,两人没有就任务具体内容进行沟通。
一个不问,一个怕答。
墨昀小心地带上门,跟着掌柜下楼。
来客忽然听到短促地尖叫声:“这是勒索!”
随即楼梯口走下来一个沉着脸的年轻人,极力想要甩开掌柜抓着的手:“冰灵草没有了!小千的命还要不要了,你这是趁火打劫,你跟方乍的交情呢?”
掌柜示意来客不要说话,直白地讲出自己的考虑:
“驿站也要生活嘛,我哪晓得这人就带了五枚钧币呢,你早先不也答应有新单子交给你嘛。哎……你也不想让小千总待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吧,还有今天新来的那小子,我收你这些不多。”
来客看着年轻人堪称万花筒般精彩的神色变幻,最后定格在他的一声叹息下:
“以后我必有回报。”
墨昀看了他一眼,一身脏不溜丢的,面若菜色,很是怀疑:
“不诳我?”
“不敢。”来客站起身子,比墨昀略高一些,十指叠交于掌,躬身道。
墨昀第一次看见这样讲礼貌的人,想回个礼,身子僵着浑身不自在,只好一屁股坐下来:“别杵着,先说说什么事儿吧。报酬嘛,也可以商量。”
掌柜请来客坐下,拿出一根细长的竹条,提笔蘸墨聆听二人交谈。
“我来自钧国,想寻一个人,原先有些盘缠,路上遭了匪,东奔西逃的只能请游侠协会帮忙。”来客谈吐文雅,面目在驿站昏黄的灯火里倒也显出些俊秀。
“知道那人在哪吗?”墨昀皱了皱眉。
“不知。”来客叹了口气。
“名讳呢?”墨昀眉头更皱。
“原姓洛,现今流落在诸战平原,却不知有无隐姓埋名。我与她多年未见,只知稚名唤作小柚,十四及笄后,官名就不知了。”来客看着墨昀脸上都快皱出褶子来,也有些着急,“还请侠士帮忙,我和她一旦重逢,必有厚报。”
“洛小柚?洛姓倒是少见,北瑾帝国前朝燕皇族倒是分支了当今燕地的北燕洛家,这姑娘与洛家可有关联?”掌柜见多识广,沉思片刻问道。
“并无。”来客知道自己这样一无所知,实在是令对方为难的很。可失去一切信息来源的他,此刻也只能以厚报这样的承诺来打动对方了。
“从哪来,打哪去,一概不知。你不会是准备跟人私奔吧?这任务我接不了,兵荒马乱的到哪找人去,死了连个尸体都不一定找得到。”墨昀一抹脸,起身准备离开。
来客脸色苍白,急忙解释道:“定然不会,小柚.......她虽与洛家无关,但也是......也是......”
“得了,你这么难言之隐,我更不愿接了。还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事儿呢。”墨昀正要抬脚,掌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不知这位客人贵姓?”掌柜显然有些想法,眼睛盯着来客。
“朝恭。”来客迟疑了片刻。
“这姓氏可就真少见的很了。也罢,我就做个说客,替你与墨侠士说说。”掌柜意味深长地接着说道:“你以后可别忘了照拂我们一二。”
“一定。诸位厚恩,朝恭没齿难忘。”朝恭躬身说道。
掌柜将墨昀拉到一边阴影处,看着朝恭的背影悄声说道:
“他的酒钱我不跟你要了,你就接了这个单子吧。游侠协会汇总天下消息,他说姓朝,倒是让我想起十来天之前得到的一个消息,景钧有位世家公子无故失踪。”
“朝这是个胡扯的姓吧。一点都不真诚,我可不干。”墨昀切了一声。
“未必,八级游侠中就有一位姓朝,不过那位爷用的是花名。此人若是他的子弟,我可是送了一个天大的福分给你啊。”掌柜其实并不怎么确定,为了将人情还掉,横竖都要诓墨昀入瓮,万一猜测是真的,墨昀别说在廊边置办一所房子,就是在钧帝国首都景钧横着走,都没有问题。
“不干。我就一个小训民,再说寻人这种事情一无地点、二无来历、三还未知生死,少说也要十来天。老太婆可是承诺过给我一个绩点,我宁可等着。也不想让小千待在这里那么多天。”
“三株冰灵草。你教会那个小鸷怎么敷药,我负责他们的伙食。”掌柜越是猜测越是想赌一把,若是真的,他再也不用留在诸战平原了。
墨昀身子一震,然后腰身一挺,最后深吸一口气:“五株!”
“五株?出任务期间小千需要的冰灵草,我出,成不?”掌柜牙关咬得咯噔噔地响。
虽然这条件够丰厚,但墨昀依旧不愿离开小千太久时间,他在心里合计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十五天!哪怕任务失败倒扣五个绩点,我也不在乎。我不能离开小千太久。”
掌柜应允的一脸肉疼。
双方议定,重新落座。
墨昀直接说道:“五枚钧币,十五天时间,寻找洛小柚,你得跟我一块儿,我可不知道她什么模样。十五天之后,无论任务成功与否,我都拒绝继续。掌柜,你快写上。”
朝恭想了想,十五天时间的行程差不多能够将洛小柚可能踏足的地方查探一番,也就同意了墨昀的要求。
“游侠协会第一律第一条:任务既接,使命必成。若有失败,惩治必厉。二位可有异议?”掌柜将竹条上的各项内容说完,抬头看了看两个人:“如无异议,这里签字画押。”
朝恭履行程序之后,墨昀将竹条内容仔细阅读,见上面的确有十五天期限的追加条款,也跟着完备程序。
“五枚钧币。协会介纳费。”掌柜打了个呵欠,手一伸。
朝恭交付完毕后,在掌柜的带领下开了一间窄字客房,囫囵休息了。
墨昀出门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心小鸷的安危。
......
笃笃声砍在树上,地上已经有一些木材,足够小鸷回去打造轮椅。
他鼻翼微微一动,忽然停住动作,悄声躲了起来。
好一段时间之后,数十匹衔枚裹布的马匹踏着缓步经过此地。
深夜寂静中,那些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被小鸷听的一清二楚。
小鸷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
直到确定那些人已经离去,小鸷急忙背上木材,抄近路跨步长奔。
他离开不久,有三道影子从黑暗中踏出。
其中一道影子手上拿着一枚铁刺,在空气中嗅了嗅:
“不是墨昀的味道。有他的残留,有关系,可以追。猎,你跟上那队人马。我和怖跟着这个人。”
......
田大口站在小森林的废墟前,一脸恐惧:“我没有骗你们,这里真有三间木屋。墨昀带我们来过这里。”
“我们赎你出来,是花费代价的。你不带我们找到偷走凶兵的人,会死的很惨。”在他身后站着五六个黑衣人,其中的首领说道。
“我兄弟在你手上,我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我带你们去驿站。”田大口脸色惨白道。
“游侠协会那帮自诩扶弱锄奸的家伙怕也坐不住。”一个人讥笑道。
“凶兵嘛,谁不想大杀四方。”首领说道。
......
六子死在阿夏的刀下,阿夏跪在地上。
四个手拿刑棒的天策军‘杖子’冷冷地看着他。
佝偻身子的老头儿嘴里漏着风呵呵笑道:“这个家伙就交还给你们天策军啦,骨头很硬。嘿嘿,真想再玩一玩。”
“琅老对凶兵没有兴趣?”其中一位‘杖子’问道。
“我晓得这凶兵是哪来的,但我不告诉你们。这浑水我不趟。快滚吧。”琅老踱着步子往回走。
一位‘杖子’紧握刑棒的手提了提,眼睛紧盯着老头儿的背影。
“琅老成名多年,你不是他的对手。”看着年老些的‘杖子’制止道。
“嗯......不错,远来是客,得恪守自己客人的本分。”想杀死琅老的‘杖子’眼神一晃,眼前现出一张可怖的脸——正是琅老。
“琅老!息怒。”年老的‘杖子’急忙说道。
“哼.......给我滚出这里!”琅老舔了舔手上的血,冷声道。
“阿夏,凶兵出世与我们天策军无关。你私底下接暗花,违背天策军道义,现在剥你面容,废你筋骨,以后与我天策军再无关联。”年老‘杖子’训斥道。
阿夏缓缓站起身子,牙口紧咬:“我要报仇。谁阻我我就杀谁!”
“自相残杀者,杀!”四位‘杖子’提棍围上。
远处屋内琅老看着阿夏几人之间的厮杀,不禁赞道:“骨气足,信念强,嗯......武技也不弱,不错,不错。”
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延伸到尽头,有气无力的旗幡上卷着个“驿”字,几匹看着不知道还能蹦跶几天的老马打着鼻声儿,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烂兮兮的草料。
袅袅炊烟在清晨直冲云霄,饭菜香味钻到鼻孔里攥住了小鸷的嗅觉,“难道还没来?那得赶快告诉他们。”
小鸷抖了抖捆在肩头的木材,向前正欲推开门,忽然抬头朝左上方望去。
大肥猫宁完正张着嘴蹲卧在窗台上,琉璃珠似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线。
“啪”一声轻响,猫叫声跟着响起。
小千卧在床前看向翻过二楼窗台的小鸷:“他说你很机灵来着。”
“啊?”小鸷抖了抖身子,愣了一下:“先生这么夸我,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嘴上这么说,脸上可没有半点羞涩,大步迈开,小心将门开了一条缝隙,细细聆听了一会儿,扭头将门悄悄关上。
“先生已经下楼去了?”不等小千回答,小鸷自语道:“得提醒先生,这帮人是来找他的。”
“楼下人多么?热闹么?”小千问道。
“多得很,听着也热闹。”小鸷随口回道。
“那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下楼找他,你现在在二楼哎,谁知道你打哪来。”小千轻拍着开始困觉的猫说道。
小鸷点了点头,正准备开门下楼,又退回来,给小千准备了食物和水:“要解手不?我帮你。”
小千斜眼瞅了他一会儿,小鸷嘿嘿笑了两声,连忙出去了。
大厅七八张桌子都坐上了人,粗略看去,不下三十号人。
小鸷下楼从他们旁边经过,果然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他倒是凭着自己的嗅觉分辨了一下:“这三十来号人里,只有六个人是夜里经过小树林的。”
忽然一道大力气将他拽到一边,他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睡昏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滚去后厨,这儿客人可都等着呢。”
小鸷连忙答应着,手上一沉,几个碗碟叠高,掌柜瞪了他一眼:“还不干活!”
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小禽鸟,楞着干啥呢,快跟我打下手啊。”
小鸷叫了一声:“好咧。”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小鸷直觉驿站里的人已经有所警觉了。
“你怎么从楼上下来的?没事儿吧?”墨昀将碗碟放置一边,仔细上下打量了小鸷,“小千以后还得托你照顾呢。”
“先生。有许多人在找你。”小鸷瞄了一眼后厨,七八个人看似忙活的热火朝天,但刀剑之类的兵器已经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了。
“咋叫上先生了,呃......”墨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江湖人就得叫江湖名儿,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小鸟。记住待会儿就这么喊。”
“先......大哥,那些人说你这儿有东西,找到你就找到东西了。还说什么阁给你放了悬赏,要你人头呢。”小鸷贴着墨昀耳朵悄声说道。
墨昀撇了撇嘴:“反正我没有,扒光了也没。”
正说着掌柜擦着汗走了进来:“小鸷上楼去窄字房号,跟里头的客人说一声,让他现在不要下楼。妈的,这些人带的家伙是要拆了我的店啊。”
“我不管你这两天到底接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那玩意儿我们游侠协会不碰,也没兴趣。”掌柜拍着墨昀的肩膀接着说道:“这三十个人,五个兵仔,五个走镖的,剩下二十个都是江湖里的。喂......有笔买卖,你做不做?”
“我不杀人。”墨昀头往后一缩,“我是好人。”
掌柜呸了一口:“整天杀人的才第一反应是杀人呢,你小子以前杀过很多人?”
墨昀脖子一昂:“你信?”
掌柜眼珠子转了转,摊开手掌正反翻了个面:“走江湖的那二十个人里,有个叫柳褚,是柠南山黑谷的叛首。游侠通缉榜,若活捉他,值这个数。”
墨昀刚打算开口,立即住了话头,眨了眨眼:“三个绩点?”
“游侠通缉榜是可以算绩点的,有没有兴趣?”掌柜笑得很贼。
......
柳褚是个光头,中年人模样,喘气儿声很大,像个风箱。跟他一桌的有四个人。
他们一边吃一边交谈:“凶兵人人都想要,不过也不是一般人能染指的,就你柳褚这痨病鬼模样,不如跟我们走一趟。横竖都是个死,便宜了我们,回头给你收尸下葬一条龙服务。”
柳褚低头扒一会儿饭咳一会儿:“我柳褚在黑谷坐的也是三把椅,就你们也想拿我?”
话音落下,霍然抬头,手上两根筷子激如闪电,横**分坐两旁的人眼中,一绞一放,这两人惨叫声才响起,瞬息就没了声响。
“我去......”掌柜拽着墨昀立即退回后厨,“武技这么高!”
墨昀歪了歪头:“很快么?”
“没事儿。隔着柳褚四张桌子的,看到没,那三个人是横行西岭的三奇公,也能算三个绩点。敢不敢?”掌柜无视了墨昀的话,立即说出下一个目标。
“又死一桌。”一个小二退进后厨呼出一口气,“三奇公讨杯酒喝,没成想对方不肯。这仨暴起宰了那个家伙。”
“无法无天!掌柜,你不管管?真给你拆了店,你喝西北风啊。”墨昀忍不住说道。
掌柜将手里攥着的游侠通缉榜看了看,团成一个球扔到一边:“多死点才好,不然我们可扛不住。”
墨昀想了想,看着掌柜耷脑袋蔫着的样子不禁打趣儿道:“掌柜,再说说呗,说不定还能死呢。”
“没了,其它挣不到钱。”掌柜撑着脑袋蹲在地上无力道。
......
“各位,我叫墨昀。”墨昀从后厨走出来,大声道。
哄闹喧哗的大厅猛然静下来,喝酒的柳褚、举杯相敬的三奇公都停了一下动作,其余人等亦愣住,大家相互对视一眼。
哄笑声像是约好的一样,大厅里又热闹起来。
墨昀摸了摸鼻子,自语道:“难不成我长的太路人?”
“各个都想独吞,怎么可能在这里跟你动刀子。”掌柜看得门儿清。
“你想么?游侠协会汇总天下信息,掌柜你要是装不知道,我可不信。”墨昀伸了个懒腰随口道。
“人比物更值钱,我可不趟这浑水。”掌柜笑得很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