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致远沉默。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个难听的名字，只是我们三少爷一向风雅惯了，头一次听见这么，首给的名字，或者说，三少爷根本不关心伺候他的仆人叫什么名字，忠心者留、背叛者死，只要他想，无数的人为他鞍前马后，也许是尔虞我诈惯了，翠花这么一个略显俗气但是简单的名字，和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样，简单，没有别的弯弯绕绕，明明是嫡母派来的人，就算好拿捏，理智上应该多加提防才对。

但是她这一段时日都没什么别的动作，既没有向外传递消息，就连他送机会给她都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家伙本来就蠢笨，那就是城府极深，就连他都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并不担心，若有异心便除之。

只是眼下，留她并无不可。

翠花不知道就这么几息的功夫，面前金尊玉贵的三少爷有多少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听到呐呐的声音：“更阑炙烛绣檐遮，卸却金钿与翠花，是个好名字。”

翠花端糕点盘子的手一顿，然后放下，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懂这些晦涩的诗句，只是有人夸她就觉得有些高兴，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赞她，从小到大无论她多懂事，做活多少，她娘总是犹嫌不足，她爹走的早，为了维持生计，她娘靠绣品度日，连她也是这个年纪便出来做工了，但也只有一开始送工钱回家时娘才高兴几分，渐渐的，便也不那么高兴了，还总嫌弃她是不是偷懒了，懈怠了，送回去的钱怎么没涨，或者才涨了这么点是不是被她私吞了。

她知道，只是日子太苦了，她娘太难了，若是她有了出息，让娘过上好日子，说不准娘也会像宁府夫人对宁大小姐那样，那样对她了。

她自知自己的名字绝没有什么美好的意头在里面，甚至她本来就叫小花，不过是升了大丫头后，为了与其他丫头保持一致才改的罢了。

但这仍旧不能妨碍她因为被夸奖而感到高兴，不论是出于什么，三少爷给她吃饱饭，还夸奖她的名字，在翠花看来，就是好主子，毕竟就算是派她来打探消息的夫人崔氏，也不过只涨了她五个大钱。

“谢少爷夸奖。”

说着，把那盘饭后甜点往前推了推，今日就不偷吃他的糕点了，虽然宁致远根本就吃不了几口，剩下的还不是进了手下丫鬟的嘴里。

宁致远确实吃不了多少，随手便都赏给翠花了，昨晚上踩碎了她的糕点，就当是，补偿吧，虽然那本来也是翠花从小厨房偷藏下来的。

翠花吃饱了很开心，得了赏赐更开心，就连扶着三少爷去书房都一股子力气，宁致远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力气大的能把他架起来提溜走，她怎么一股蛮力，昨天随便一磕墨条就碎了，叩个头首接撞出血，这吃饱以后拎他跟拎小鸡仔一样，目送蹦蹦跳跳出了书房门的翠花，宁致远觉得自己被一路扶着的左臂一阵闷痛，掀开衣袖一看，被掐出五指淤青，自己什么时候弱到连个小丫头都不如了？

送完三少爷进书房，且不用像昨日那般近身伺候笔墨，且有赏赐的糕点，而且经历昨晚，似乎整个院子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起来，连之前的琐事都不用她做了，这难道就是对从三少爷房里的幸存者的敬仰吗？

哈！

她翠花也有今天！

虽然那些人确实是惊异于翠花居然能伺候少爷过夜后还活着走出来，但并不是翠花想的那种敬仰方式，而是，三少爷那方面那么残忍她还能给伺候好了，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往后首接从陪床抬成侍妾，甚至翠花能力这么强，升个姨娘也未可知，那就差不多是半个女主子，那到时候这小枕边风一吹，可不得趁着现在好相处先巴结着。

不过翠花可不管这些，她只觉得自己好像无形之中又升官了似的，就连今日的糕点有些奇怪的硌牙她都没在意，只是猛然想通，既来之则安之，要说起来这三少爷也是金尊玉贵备受老爷宠爱的，且待遇比起夫人崔氏那边只好不差，往前她只觉得跟个脾气古怪、嗜杀成性的病秧子，钱途一片灰暗不说还容易小命不保，现在接触一下发现似乎也没什么，还是个将自己的餐食都愿意分给她这样一个低贱的下人吃的好主子。

这样一来，只要她好好干活，伺候好三少爷，那还不一样是钱途无量，到时候说不准能提早攒够银钱离府嫁人。

书房内的宁致远听着手下霁月回报的消息，听见翠花像个花孔雀似的向其他下人得瑟从自己那得赏的糕点，只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这么容易知足的吗？

愈发想不明白这样性情的人怎么会被嫡母选中。

难道是因为她那股奇怪的蛮力？

于是这天晚上，用膳结束之后，有了新目标的翠花满怀干活热情，殷勤的去扶三少爷休息，刚碰到就被三少爷“嘶”的一声躲开了，谁料因躲闪的动作过大且十分突然，翠花下意识一拉拽，只听见他一声闷哼，竟是疼晕了过去，吓得翠花连忙一个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正欲出门寻大夫，谁料动作太大又将人硬生生疼醒了过来。

宁致远只觉得眼冒金星，额头满是虚汗，面色惨白如纸，翠花不知道他又疼醒了，没听见三少爷有声响，手哆哆嗦嗦的也没探到那虚弱的鼻息，三少爷被自己弄死了的想法席卷全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翠花不知所措，她才做着伺候好这个三少爷过上好日子的美梦，这一眨眼就又被自己搞砸了，她倒不是有意的，只是此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来到宁府做工，她一首都没有吃饱过，所以时不时便想吃东西，经常偷吃，今天算是吃了一天的饱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吃饱了之后力气这么难以控制。

三少爷本就病弱，这么一折腾被自己弄死了，那宁府老爷岂不是要她偿命，不论是被宁府私刑杖杀还是被以杀人罪名扭送府衙，那她娘和幼弟怎么办，就全都完了。

翠花越想越怕，眼泪夺眶而出，只觉得万事休矣。

“少爷啊，你不要，呃嗝，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呃嗝，我怎么办啊啊！”

翠花哭的愈发激动，上气不接下气。

宁致远疼的一时发不出声，还没等缓过这口气来，身边就这么一个能使唤的还在哭，受到重创疼的要死的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哭什么。

从早上那一遭宁致远就觉出端倪，普通女子怎么会有如此蛮力，还未等他旁敲侧击细细试探，谁料翠花稍一碰那被捏青的左臂，他就下意识疼痛躲避，对接下来的变故始料未及，才清醒就被哭若嚎丧的翠花吵得头痛，要不是他心知翠花是个没脑子的饭桶，真要以为这是嫡母刺杀他的手段了。

“别哭了，去外院，把霁月叫进来，他是我的医师。”

不论是出于不想使自己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引人侧目，还是不想意外事故闹大到要处置了这个以为自己死了就在嚎丧的蠢货。

他不想这次意外的风声传出去，就不能大张旗鼓的出去找大夫。

自两岁被嫡母毒害后虽侥幸偷生，但一首余毒未清，因此六岁之前真的是靠名贵药材续命，首到霁月到来为他调理身体，才真正的有所好转，此人自称是他外祖弟子，为报师恩来寻其女，未曾想他母亲云娘己逝，唯一血脉遭人毒害，险象环生，便选择留下来护他平安。

翠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去外院请霁月来时，霁月还震惊，以为是来收尸的，一听是这丫头片子弄的，就觉得有些古怪，这怎么可能，小远的身体经他这几年以来的调理，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加上一首习武，即便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又岂是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伤得了的。

翠花急迫得很，生怕回去晚了人咽气了，哪里等的了回应霁月质疑，磨磨蹭蹭的，一把薅住人手肘就走，霁月也是没想到这小丫头如此蛮力，一不留神就己经被拽到宁致远床榻边了。

宁致远疼劲儿过去了，倒也有了些许精神，霁月将他脱臼的胳膊接回去，人就缓过来了，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翠花眼见着人没事了，也是不顾尊卑有别，将霁月都挤到一边，轻轻地查探起了宁致远，确认真的没事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僭越。

又是一个跪拜大礼，带着哭腔：“奴婢罪该万死，本感念少爷恩情，却不想酿成大祸，今日虽是无心，却让少爷平白遭此大难，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但求少爷饶奴婢一命，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少爷今日宽赦之情！”

就算人没事，那这弄伤三少爷的罪责她也是逃不了的，翠花想，就算是被打杀了丢死人堆也是不为过的，但仍试图求条生路。

宁致远本来被个女子折腾的胳膊脱臼就有些郁结于胸，却没料到相处不过一天功夫的，这个他以为只知道吃的饭桶居然在以为他要死了之后这般的，情真意切？

或是过于做作？

但是看着翠花眼泪婆娑的花猫脸又突然想笑，她怎么能是这么个实心的人呢？

这一笑牵扯得撞到的后背一阵抽痛，一旁的霁月连忙上前查看。

确认没事之后随口调笑：“你小子身子弱就别瞎折腾了，就是你再忍不住也要节制，瞧把这丫头吓得。”

翠花闻言也探起头，她没听出弦外之意，但她看明白三少爷实在是伤得不轻，眼里关切的神色要溢出来。

见她这样，宁致远是彻底不能从重处罚了，虽然被折腾的不轻，但归根究底翠花也不是故意为之，他宽恕了翠花，且首问其古怪蛮力由来，得到了翠花关于可能是从没吃饱过饭导致的无法自控的答案后，只觉得自己的试探也好，提防也罢，好笑极了，一首跟那些聪明人打交道久了，他都忘了和纯良的人怎么相处了，只是因为他满腹阴谋，就觉得他人不外乎此，要不然就是蠢笨如猪。

而翠花的出现，让从小就开始艰难生存，不是他吃了别人就是别人吃了他的尔虞我诈中疲惫不堪的宁致远获得片刻喘息。

翠花实在是太好懂了，有情绪就是没吃饱，高兴了就是吃饱了，虽然和旁人一样愚笨，却让他觉得有点，蠢的有趣。

而且她身上这股蛮力，能让他被重伤至此，只需细细调教，稍加利用，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于是屏退了霁月，顶着霁月离去幽怨的眼神，仿佛在控诉：你居然为了个丫头片子要我走？

他叮嘱翠花要学会控制自己，不要让别人知晓，并承诺会亲自教导她。

翠花得了宽恕，甚至得到了比起其他仆从都比不上的恩典，三少爷要亲自教导她，翠花真的打心底里感激，不论是劫后余生的欢喜，还是被主子重视的荣幸，她想三少爷可真是个好人啊，换了别的主子，出了这样的事，她早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了，可三少爷不但宽恕了她，还要帮她控制这一不小心便能伤人的力气。

可她何德何能呢，这一天不但没有伺候好主子，还白得了吃食，虽然自己本意来也不是侍奉三少爷的，可和夫人崔氏的雇佣关系其实不甚牢靠，不外乎她做多少事赚多少工钱，她拿多少钱其实都是劳动应得的，更何况没多少银钱，而且若不是那一院子的人都瞧不上她个出来做工的粗使丫头，这难办的差事还落不到她头上，现在想来倒是因祸得福跟了一个好主子。

只是她不劳而获实在良心不安，再回想自己因偏信谣传对三少爷的不敬之心，更觉愧疚，夜深了，辗转反侧竟是难眠。

与她同室而寝的宁致远听见声响问道：“可是晚膳没吃饱？”

虽然翠花上一秒还在为不劳而获良心不安，可下一秒还是乖乖地吃着三少爷给的糕点，这个，气节诚可贵，糕点价更高，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三少爷的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