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
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对沙漠的脾气总是能摸清一点的,此时黑云欲压,黄沙飘飞,有经验的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将孩子们赶进房屋。
“快进屋里不要出来,风暴就要来了。”
老人的话音刚落,被她抱在手里的孩童越过她的肩膀见到了袭卷而来的沙漠风暴,以及——从风暴中慢慢走出来的两道人影。
“阿婆,佛祖下凡了。”
一道红影闪过,老人倏地倒地,而她怀中的孩童像是一个失去生命的木偶滚落在地,在他已失去光芒的瞳孔中倒映出一抹红。
“罪过罪过,稚子何其无辜,你又何必痛下杀手。”
与红影一道行来的人双手合十,跪坐在两具尸体前,口中诵着往生咒,竟然是个大和尚。
“哼,我心情好,想杀就杀。”
原来那道红影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她的声音像是一根老枯藤爆裂的声音,刺耳难听,偏偏她却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艳绝入蛊。
“别念了,你发的愿不完成,你的佛祖是听不到你声音的。”红衣女子不耐地扬了扬眉毛,催促地上的大和尚。
“你……”
大和尚有心想争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无奈地起身随她离去。
在他们身后,风暴刮过,卷走了老人与孩童的尸体,黄沙覆盖了血迹,风一吹,无异于常,只有一扇半开的门扉吱呀作响。
沙渠国的臣民发现他们的女王近来心事重重不得展颜,问其原因只换来一声轻叹。
“唉,十年一晃而过,距离那个女人说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这可怎么是好?”
沙渠国女王已年近五十,沙漠中的风沙将她的皮肤吹皲,最近又心烦意乱,竟让她有好似踏入古稀之年的年岁。
她屏退左右侍女,一个人独坐在房内,愁云满面。
就在此时,一方红色纱帕像一朵红云从窗外飘来,沙渠国女王一见到它惊骇地站起身,连退数步。
“沙娜女王,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随着粗厉的声音,红衣女子飘然而至,笑得妖娆万分。
“你,是你……”
沙娜女王扶住墙壁,勉强站立住身体,她惊恐地看着来人,不停地颤抖。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的侍女呢?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哦?你是说……”红衣女子一顿,嘴角轻勾,似笑非笑地问:“它们的主人吗?”几颗球状的东西从红衣女子满是鲜血的掌中滑落,四散在地上,其中有一颗滚到沙娜女王的脚边,她低头一看,血淋淋的竟然是一颗人的眼球。
“呕……”
红白相缠,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沙娜女王再也忍不住了,跌坐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啧啧。”
红衣女子蹲下身体,用手指抬起沙娜女王的脸,仔细端详后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风韵犹存的西域美人,不过十年的时间你这张脸就已经沦为老妇……”她的手慢慢下滑,握住对方的脖子,在沙娜女王惊恐的眼神中,“喀嚓”一声,轻而易举地捏断了她的脖子。
“十年……”
收回手,纤细修长的指间红色的血液还未干透,顺着指节流入肌理细腻的掌间,白与赤,艳得近乎妖,红衣女子看着自己的手,发出一阵阵肆意的笑声。
身后脚步声响,她收起笑意神色一凛:“人都死透了,你还在后面磨磨蹭蹭干什么?”
“无量圣光,若我慈觉今生所发之愿能成,诸位今生苦难因,便是下世成佛果。”
紧跟而来的慈觉四下一扫,见满地的尸体,不再多说什么,他索性双腿盘坐于地上,转动念珠,开始超渡。
“哈哈哈……”红衣女子又开始笑,且越发妖媚,眉眼间的颜色艳得不似人间之物,她轻轻摆动腰枝,翻飞的衣袖轻轻从慈觉脸上扫过,带起一阵香风,他皱起一丝浅得不着痕迹的眉头。
“你这大和尚可真有趣,没什么本事却发那么大的愿,罢了罢了,看在你一路陪我解闷的份上,你的愿,就让我帮你完成吧。”
暮色降临,沙漠的天空漫天红云,与血流成河的沙渠国王宫连接成一片。
“十年东风误,燕子去又归,君可记来路?红颜刹那老,心知为谁苦……”
红衣女子信步闲庭地哼着曲子,就好似她现在不是在尸体成山的沙渠王宫内,而是身处北渊国的南方水乡小城。
慈觉盘坐在地上不停地转动念珠,低垂的脑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手中转动念珠的动作在听到女子哼的曲子后加快了速度。
“辗转流年度,相忘于江湖……”
曲子戛然而止,已经走到门口的红衣女子转过身,眉眼带笑:“大和尚,你不是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推会算?那我帮你完成你在佛祖面前发的愿,作为交换,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
“找一面镜子和两个人。”
慈觉动作一顿,垂下眼敛,继续颂经超渡。
“好不好呀?”
红衣女子娇笑着,声音粗戛却并不引人反感,她走回到他的面前,腰间的环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女子用手指勾起慈觉的脸,俯身与他对视,笑得风情万种,纵使知道她杀人不眨眼,也有种让世间男子为她甘心献上一切只为博取美人一笑的魅力。
满天霞云,金红交错。
红云、红衣、红色的沙渠王宫,构成一副妖异的场景。
倏地。
风吹起她及腰的青丝,打在慈觉的脸上,顺着他的轮廓缓缓滑下……
良久。
慈觉的喉节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环佩声渐渐远去,他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散了一地的念珠,弯下身体,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一颗一颗捡了起来。
下山前的一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慈觉,山中弟子都下山完成他们在佛祖面前发的愿,你入我佛门已有十余载,可曾发愿?
佛祖像下,檀香环绕,大殿中央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个素色僧衣的僧人,年岁不算太大,竟是受诫之师,一个大和尚。
他虔诚地朝佛祖像跪拜,大殿回响着他的声音。
舍利弗。远恶人,避浊世而皈依佛祖,然有一往事孽缘未断,根不净而心不止,心魔业障缠生,是以罪孽深重。今发愿,踏浊世,寻孽因,斩红尘。
“斩红尘……”
日渐西沉,风吹起细沙,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满异域风格的城楼残破不堪,城垛口横七竖八地倒满了士兵的尸体,血染红了城墙上的旗帜。
“将军,清点完毕,轻伤二十三人,重伤六人,无死亡记录。”
一名身穿黑甲的副将来到他的主将跟前,报告伤情。
“轻伤跟随,重伤返城。”
马背上的人同样一身黑甲,黑色战盔遮住他的脸,他轻抚着马脖子上的鬃毛,隔着面罩的声音略显低沉:“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是,今日所灭之国正是最后的云浪国。”
黑甲将军微微侧头,风沙吹过,扬起战盔上的红缨,如火焰跳跃。
“上马。”
军令一下,两千人动作整齐划一,手中的长枪在夜色中泛着点点寒光,如夜中群狼的眼睛。
“地狱恶鬼,终会被业火吞噬,你们这群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残杀无辜的人。”
俘虏尸堆中一个男人身体已经残破得不成人形,可是他还留着一口气,黑甲士兵策马经过他时,他抬起全身唯一能动的头颅,拼尽力气咒骂这支似是从地狱而来的军队。
“佛祖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一柄长枪插进了男人的咽喉,腥红色的血顺着枪头流出来,枪上的红缨因饱吸人血而变得异样的红艳。
“继续前进。”
黑色战马嘶鸣,或破沙漠的黑夜。
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存在着大大小小数十个王国,文化多有相通之处。
西夜国是一个小国,人口最鼎盛时期也不过一千五百余户。
王都设在国中最大的城中,说是最大,相对于北齐国广阔的土地不过一小镇尔,但是这里的人们怀着对“佛”的信仰,生活得乐天平和。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色身有相,故言虚妄……”
王城最西的房间传出隐约可闻的讼经声。
紧闭的门前站着一名少女,头披着纱巾,身上着一袭西域时下兴起的白色长裙,摇摇曳地,不堪一握的细腰缠着几绕金饰,上面点缀金片宝石,女子的手腕上,脚踝处都戴着做工精美的镯子和金链,稍有动作,便发出悦耳的碰撞声,这是西域年轻女子最典型的妆扮。
纱巾下的少女长相异于西夜国,也异于西域风情,她生得冰肌玉骨,美人该有的明眸皓齿,朱樱点红一样不少,只是一对似剑非剑的眉稍带英气,通身看来,这少女虽然一身西域女子的打扮,但是却长着一张汉家女子的脸。
十四五岁的年纪,姣好的面容上却带着愁容,心中几番挣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扣响门上的门环。
“阿娘……您还是不肯见我吗?”
房内的颂经声突然停止,少女心中一喜,脸上还没来得及展开笑容,门被里面的人粗暴地推开,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进去。
“好孩子,孔雀,娘的好孩子……”
房间内没有点灯,一名妇人抱住少女,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娘的小雀儿,娘对不起你,她找来了,那个女人找来了……”
“阿、阿娘,您又犯病了,我这就去找人将吉力爷爷……”
“嘘,别说话,她会听到你声音的。”妇人用手捂住少女的嘴,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娘的小雀儿,记住娘的话,要是有一天你遇到一个穿红衣的女人,一定要逃得远远地,远远地……”
“阿娘!”少女眉头一皱:“您说的什么话,城里爱穿红衣的女子多了去,总不可能以后我门都不要出了吧。”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皱得更紧:“阿娘您这也不点灯,看东西费眼睛,云姨呢?”
妇人不停抚摸少女头发的动作一顿,半晌才回答:“走了,我让她逃命去了。”
少女眼睛瞪大从妇人怀中挣脱出来:“阿娘,您贵为一国的王后,云姨又是陪了多年的老人了,谁会要你们的命,我看又是哪个嘴碎的奴隶在您面前说什么了,等我查出来用马鞭抽他一顿,看谁以后还敢在您面前……阿娘,您去哪?”
“镜子呢,怎么不在我,镜子,镜子。”
被推开的妇人对她的话惘若未闻,将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后突然发疯一样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少女跟在她的身后叫了几声也不见回应,房间的黑暗还让她险些摔倒,灵机一动的她注意到烛台,拿起火石比划半天也不会用,急得她拨出香炉里的香。
“噼喱。”
黑暗的房间亮起一缕橙黄色的亮光,跳跃的火焰倒映在妇人的眼睛里,她像中了定身咒一般停下手中的动作,紧接着少女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烛台,整个房间亮堂起来。
“小雀儿?”
疯状的妇人慢慢清醒过来,她抬手拢了拢头发,表情柔和地冲着少女笑。妇人长得极美,虽然不及年轻美人的芳菲妩媚,却有着她这个年纪独有的温雅含蓄。
“阿娘。”
少女将手中的烛台放下,快走两步,见妇人神色一变立刻换成优雅缓慢的步伐。
“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走到跟前,妇人拉着她的手问,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另一只手摸着脸庞喃喃自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阿娘,您可清醒呢,刚才您又说胡话了,说什么红衣服的女人,又一直不停地找一面镜子,还把云姨赶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少女被妇人攥得手痛,可她也不敢缩回来,岂知她的话一问出口,那妇人的神色一寒,甩开少女的手。
“不该问的别问。”
冰冷的声音让少女遍体生寒,没等她说上两句话就被妇人一把推出了门外。
“成人礼近在眼前了,好好准备,少来我这。”
“阿娘……”
房间的门“呯”地一声被重重地关上,少女望着紧闭的房门好一会,才神情落寞地离开。
“孔雀公主。”
在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蒙面女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伏在地上,对少女行礼。
“查到昨天云姨离开西夜后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少女走到妆镜前,她拿起螺黛仔细地描着眉毛,镜子中的她神情淡漠,和刚才判若两人。
“波依塔不负公主所托,在风暴湮灭行迹之前找到了他们的方向。”
“嗯。”
沙漠的风暴最是无情,波依塔带着手下的人日夜不停地搜寻,连口水都没喝,就是想赶在风暴来临之前完成孔雀公主交待的事情,未了,换来的却是公主轻飘飘地一个字。
明明不是这样的!她们的公主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那个天真善良的孔雀公主去哪了呢?
“云姨去了哪。”
波依塔垂下眼敛,收起心中的酸楚,继续禀报:“如果属下没有猜错,红云姑姑应该是往北齐国的方向走了。”
“北齐?”
孔雀玩味地念着这两个字。
她的身上流淌着一半汉家的血,她的外家便是北齐国人,但是关于这方面她的阿娘从来不曾向她提起过,只知道她的外家姓红。
阿娘最近频繁发病,经常神智不清,偶尔说出来的话也是没头没脑,但是从小聪慧的孔雀却从只言片语中开始对北齐国的外家有了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大概是察觉到这一点,她的阿娘,西夜国的王后,便不再见她。
“下去吧。”
乱了心情的孔雀将螺黛扔向一边。
波依塔欲言又止。
“还有事?”
注意到她的孔雀问道。
“公主,成人礼即将举行,届时鱼龙混杂,波依塔作为雀卫,请让波依塔作为贴身婢女保护您的安全。”
“一个小小的庆典,何故让雀卫露面,你们保护好王后就行。”
孔雀断然拒绝。
“可是……”
“没有可是,下去吧,王后那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禀告。”
“是。”
拧动香炉上的机关,占据了房间几乎快一半书柜缓缓外推,赫然出现了一个可供人进出的口子,波依塔闪身钻了进去后,书柜又恢复原状。
“红色衣服的女人?”
孔雀端坐在妆镜前,头纱低垂下来,轻佛着她的脸颊,她撩起头纱,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柳叶眉,丹凤眼,水葱鼻子粉樱唇,云姨说她的面像是天生的贵人,放在北齐国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贵人?美人?
孔雀抓起马鞭,扬起手对着镜子就是一顿鞭子狂抽,等她抽累了,那块在西域价值连城的半人高妆镜也被毁得差不多。
她环望四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孤伶伶地站在这,丢掉手中的鞭子,她扑进软榻,小声地抽泣。
廊道扫洒的侍女们经过公主房间时,听到里面的动静。
“公主又哭了吗?”
“真可怜,国王病重,王后又那副模样,现在王城里外都是都克王叔做主,他又最不喜王后和公主……”
“谁说不是呢。”
“你们俩人交头私语地在说些什么?”
阿朴满气冲冲地从拐角冲出来,眉毛一竖:“活都干完了吗?地上的泥,柱子上的土是怎么回事?晚上的饭是想和奴隶一起吃?”
两个侍女一见到是孔雀公主身边的阿朴满,立刻像是老鼠见了猫,拿起扫洒工具急急忙忙离开。
阿朴满在门口站了半晌,几度抬手又放下,直到风吹起她的白发,最后弓着背,转身离开。
公主,佛祖会保佑国王和王后的。
近期西夜国在人们口中提起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原因无他:孔雀公主的成人礼在即。
黄沙漫天,一支全副武装的兵马正急步前行,全身黑甲的士兵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整支队伍沿着沙峰蜿延前进,这一路没听见一声马嘶,一句人的声音。
骑着一匹黑色神骏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同样一身黑甲,唯一不同的在于他的头盔上一缕红缨随风飘扬,在沙漠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带领着队伍缓缓朝西夜国的方向前进。
而这时的西夜国王城中隐约可以听见歌乐入耳,一队例行巡逻的士兵身穿皮甲从外城进来。西域众多国家都处沙漠中,也没有冶铁技术,是以这里的士兵大多都是穿草编成的甲衣,西夜国的巡城兵能穿上皮甲,也能看得出这个国家较强于其他小国了。
“佛祖慈悲,佑我西夜,城外今天一切正常。”
巡城兵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士兵,脱下布盔,吐出一口浊气,接过城中一名老妇人递过来的水,一饮而下,将嘴角的水渍一抹,行了个简单的礼,把碗归还给老妇人。
“阿布吉,快开始了,你还不赶快去?”
老妇人笑眯眯地收回碗。
阿布吉年轻的脸一红,他有着西域特有的深目高鼻,棕色的卷发过耳,比旁人高出不少的身高让他在这列士兵中鸡群鹤立。
见他生得这般好魁梧,脸皮却薄得像个女儿家,身后的士兵们不干了,纷纷起哄。
“阿布吉,公主的帷帐即将打开,挺起你的胸膛,让公主看到你强壮的身躯。”
“我们之中没有娶妻的人只有你啦,你是我西夜国的勇士,快快将公主迎娶回家。”
“公主是天上的月亮,怎么会看上我……”
阿布吉红着脸在众士兵的调笑中落荒而逃。
“银月高高挂,树枝儿低低摇,窗前的姑娘哟,悄悄将眉画……”
王城中的歌声陡然响起,伴随着震天的鼓声,在场的人一惊,反应过来后他们相视一笑。
“终于等到这一天,我们西夜国最美丽的姑娘也长大了,开始挑选她心仪的好儿郎。”
沙漠中流传着这样的几句话:胧圭的马,夏木合的驼,沙渠的石榴孔雀啄。
这孔雀说的便是西夜国的公主,虽然她今年才十四岁,但她的美貌与善良在西域广为人知。
十四岁,在西夜国意味着成年,按照传统,孔雀公主将在她的成人礼上从她的众多求亲者中挑选一位如意郎君,这位被选中的男人依习俗将在西夜国国王乌尔吉跟前服侍三年才可迎娶他的女儿孔雀公主回家。
“咳咳咳。”
乌尔吉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在这个当爷爷的年纪,他的女儿——孔雀公主今天才成年,而他近来身体又不利索,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的小雀儿成亲那天。
他病歪歪地倚靠在软枕上,目光扫向帷幕下坐着的年轻男子们,那都是前来求娶她女儿的西域儿郎们。
帷幕的一角被掀开,两行侍女鱼贯而入。
“叮铃……”
伴随着清脆的碰撞声,一道婀娜的身影缓缓走进来。
来人一袭淡绿色的长裙,腰间绕以金丝孔雀翎,不像西域成年女人那样露出肩膀,两道荷袖更显高贵。
“小雀儿,快到阿爷这来,来看看这下面坐着的可都是来求娶你的儿郎,你仔细瞧瞧,可有心仪者?”
乌尔吉见到女儿,甚是开心,病也像是好上了几分,他拉着孔雀的手慢悠悠地走到帷幕前,指着下面的年轻男子,左瞧右看,竟觉得哪一个都配不上自己的掌上明珠。
求偶歌已近尾声,云台高筑的阁楼上,薄如轻纱的帷幕正缓缓被人拉开,一只凝如玉脂的皓腕出现在下面仰头张望的众人眼中。
“是孔雀公主,佛祖保佑她长命百岁。”
轻纱后,孔雀的脸慢慢出现,她年纪虽轻,但是容貌却承自母亲,长得极美,标准的鹅蛋脸,黛眉微弯,一双眼尾稍显细长的丹凤眼眸光流转,樱唇胭脂红的恰到好处,头上披着绣云布珠的头纱,如云后新月,初荷滴露,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地编成一条辫子,串着一行行的珍珠,俏丽中带着华贵,这是一种不同于西域美人别样风情的美。
“哼,小鼻子小眼哪有我西夜女郎一半俊!”
坐在上帷幕外的都克亲王一见到百性的反应就知道肯定是他那个被全国上下都喜欢的侄女露面了。
身上流着一半的汉人血,百姓再喜欢有什么用?等他的哥哥乌尔吉撑不住了,她和王后就是他都克鲇板上的肉,随便挑一个穷苦的小国嫁过去,看她以后还拿什么和他的女儿比。
仿佛胜券在握,都克心中的郁气总算消去不少,堆起笑脸重新和前来求亲的年轻人谈笑。
作为深受西夜国上下喜爱的公主,孔雀公主的成人礼隆重至极,前来观礼的人们挤满了这座不大的王城。
看着外面歌声、鼓声齐响,孔雀就知道素来喜静的阿娘是不会出席她的成人礼了。
“唉。”
她放帷幕,稍稍失落。
“阿爷的小雀儿,怎么还学会叹气了,看把小脸皱的,可是忧心你阿娘?”
乌尔吉将女儿从小就捧在心手,哪会不知道女儿的心事,他轻轻拍了拍了孔雀的手背,安慰道:“你阿娘不爱在人前露脸,就算不来参加你的成人礼,她的心里也是念着你的。”
孔雀收起失落,笑得明媚:“阿爷,小雀儿知道了,您不能久站,我扶您到软座上倚着吧。”
乌尔吉欣慰地点头,一脸的“有女万事足”。
“阿爷的小雀儿乖巧懂事,让给你嫁给那些个臭小子,阿爷真的……”
“沙渠国使者到。”
乌尔吉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响起唱礼官的声音,原本热闹的成人礼突然安静下来,就连乌尔吉的眉头在听到“沙渠国”三个字时都是紧皱难松。
沙渠国在西域众国中也能算得是数出名号的国家,概因其统治者都为女性。
往常人们听到“沙渠国”不是说其国所产石榴就是谈论他们的女王,但是在不久前,沙渠国的女王突然下诏让位,新上位的新女王年轻美貌不说,传闻行事也是狠辣果绝,出手必见血,且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乌尔吉不喜这位新女王,就疏于和沙渠国打交道,如今对方不请自来……
“你,你去告诉都克,让他替我迎接沙渠国使者。”
乌尔吉在孔雀的服伺下坐回软座,随手指了个侍女出去传话。
他拍了拍孔雀的脑袋,轻声说道:“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乖乖呆在这别动,帷帐马上要开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爷。”
孔雀乖巧的点点头。
传话的侍女去而复返,神情破为激动。
“陛下,来的是位九戒大师,亲王请您亲自迎接使者。”
乌尔吉听到侍女的话先是一愣,随即欣喜万分,女儿的成人礼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这可是佛祖恩赐。
“扶我起来,迎接大师。”
庆典奏起最高礼仪的号角,乌尔吉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帷幕。
“阿弥佗佛。”
一声浑重的佛号。
“您……”乌尔吉一怔,他拨开侍卫,拖着病体快走两步上前,仔细打量来人,见他虽只身着一袭褚色僧衣,手中也没有拿锡杖,一张看上去三十不到的脸甚为年轻,但是光滑的头顶上那九个戒疤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法师远道而来,乌尔吉失礼了。”
“阿弥佗佛。”褚衣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陛下不必如此,贫僧慈觉,此行前来,实为受人所托。”
乌尔吉一愣,很快便回过神来。
“受何人所托。”
“沙渠国女王。”
“哦?”乌尔吉听到法师的话眉头皱起来:“法师您贵为大和尚,何以……”
“此行前来,贫僧确实受沙渠国女王之托不假,一来除了来贺贵国的孔雀公主成人礼之外,二则贫僧前几日……”
“不好了……”
慈觉的话还没说完,乌尔吉的身后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名侍女神色慌张地从帷幕中跑出来。
“陛下,公主晕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乌尔吉一入帷幕,就看到侍女怀中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女儿。
他顾不得自己病重,扶着侍卫大步向前抱住孔雀,察觉到她的身体还在发抖,大怒:“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怎么又犯病了?阿朴满呢,叫她出来!”
明明他刚刚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不过转眼的功夫,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小雀儿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哐当。
屋子里的人瞬时跪了一地,缩起身体瑟瑟发抖。
“说话啊,哑巴了?我的鞭子呢?拿我的鞭子来。”
乌尔吉怒不可揭,一把拿过侍卫手中的马鞭。
“大漠的飞鹰,我西夜英勇的国王,求您放过她们吧。”
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妪掀开门帘冲进来,匍伏在乌尔吉的脚下。
“你还有脸替她们求情?公主晕倒你不在公主身边?说,公主是怎么晕过去的?”
一鞭子抽在老妪身上,她痛得弯起了腰。
“陛下!国王陛下息怒。”
背着医箱的老人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行动迟缓地进来。
“吉力?”
乌尔吉丢掉手中鞭子扶起行礼的老人。
“陛下,吉力有罪。”
老人伏在地上。
“公主的病,吉力怕是治不好了,我英勇的大漠之鹰啊,看在我吉力服侍过您父亲的份上,只求您赐死我时保留我最后的体面,求个全尸吧。”
“你!”
乌尔吉被老人的话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大喘一口气,压下想将脚下的老奴一脚踢死的念头,侧过身体指着昏迷不醒的孔雀说道:“刚才的话我就当你人老糊涂,现在公主昏迷,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将我的女儿救醒,只要孔雀醒了,你想要马,骆骆,还是金子,我都满足你。”
“求陛下赐老奴一死。”
不管乌尔吉许诺何种重金,吉力一直伏跪在地请罪,不肯上前医治孔雀公主。
气得乌尔吉雷霆震怒,要不是身体实在是没有力气,他早拿马鞭把屋子里的人抽了个遍。
“阿弥佗佛。”
门外的佛号让乌尔吉这才想起来外边还有一个大和尚,拥有大和尚身份的高僧,一般都经通医理,他扔下鞭子急切地让人将慈觉迎了进来。
“法师,无上功德,求您发慈悲之心,救救我的女儿。”
慈觉对乌尔吉行过礼,之后才开口道:
“贫僧会出现在这里,是佛祖的安排,国王陛下,贫僧为沙渠女王讲经,于前日梦中佛祖前来预示,孔雀公主将有劫难,因此特央女王批准贫僧的此次之行。”
他站直身体,眼睛直视乌尔吉:“国王陛下,孔雀公主与佛有缘。”
“好,好,好,法师真乃高人也,如果今日法师救了小女,本王一定修上一座大庙,供上金身佛像。”
这一番话听得乌尔热泪满眶,他激动得一把扶住慈觉的手,将他引向孔雀公躺着的床榻。
慈觉从中原而来,用的也是汉家的方法,乌尔吉屏住气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法师?”
等了约摸一刻钟,慈觉收了手,乌尔吉忍不住问。
“陛下。”
慈觉略一沉吟,试探性地问道:“陛下,孔雀公主的病是否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法师医术高明,小女的病正是如此。”乌尔吉表情一暗:“小雀儿自打出生便得了这么个随时随地都会晕倒的毛病,一开始还好,一两个时辰就会醒,随着年纪的增长,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次竟然达两天之久……”
说着他疑惑道:“只是近来小女少有犯病。”
跪在地上的吉力身体一抖,手不由自主的握成拳。
“公主怕是您担心,所以犯病醒来后隐瞒了。”
慈觉这样一说,乌尔吉哪还能不明白。
“吉力!你敢骗我。”
“陛下,奴有罪。”
乌尔又惊又怒。
他没想到他心爱的女儿近来原来一直在受病痛的折腾。
“小雀儿……”
“陛下不必忧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佛祖会佑她平安,这是贫僧前来的目地。”
慈觉拿出一段檀木,从袖中取出一盏金色小灯,不知道内里撒了什么香料,一点燃一股莫名的香味便充斥了整个房间。他把檀木放在灯上烤了好一会,直到一角泛黄,才把檀木放在孔雀公主的鼻下,轻轻转动两圈。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慈觉的动作。
等他收起檀木,躺在床上的孔雀睫毛微微颤抖。
“醒了,醒了。”
一心关注女儿的乌尔吉发现后欣喜若狂。
“你是谁?”
孔雀缓缓地睁开眼,坐起身体,茫然地问着眼前的僧人。
“贫僧慈觉。”
一身褚色僧衣的僧人静静地坐在床边,捻着那盏金色小灯,面带微笑。
眼前的僧人年纪不算太大,俊朗的面容不同于西域汉子的高目深鼻,长一副中原人的五官,皮肤异样的白皙,嘴角常年挂着一抹笑意。
软帘轻响,四名侍女鱼贯而入,仍旧一身汉家女妆扮的王后走进来。
“你来了。”
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基本不出门,乌尔吉久不见爱妻,心情激动,巍巍颤颤走到王后面前,握住她的柔荑,目光深情:“雅容。”
正将金色小灯收回袖中的慈觉手一顿,注意到孔雀一直在盯着他看,冲她淡淡一笑。
“许久不见,夫甚是想念。”
从乌尔吉嘴里吐出来的竟然是中原官话。
“陛下……陛下慎言。”
只一瞬,王后的柔情一闪而逝,她收回手。
乌尔吉对她的冷淡也不在意,依旧上前去牵她的手。
“雅容,这是小雀儿的救命恩人,慈觉大师。”
背对他们的慈觉合手合十,低头念了声佛号,站起身慢慢地转过来,踱到国王与王后面前。
王后在见到他面容时瞳孔蓦地睁大。
“贫僧慈觉。”
大和尚眼睛注视着王后,声音平稳。
“雅容?”
注意到王后失常的乌尔吉拍了拍她的手,满脸担忧。
“无事,未闻乡音已久,我失态了。”
“法师,您说佛祖给您托梦,是不是说明法师您能根治小女的顽疾?”
“正是。”
慈觉作拈花笑。
谁知王后突然推开乌尔吉,指着慈觉不顾身份地吼道:
“妖僧,休得妖言惑众,我女儿没病,就算是有病,也轮不到你来治,来人,将此人给我叉出去!”
“王后,贫僧来此,是佛祖的安排,是命运的指示。”
慈觉闭眼,双手合十。
王后冲他轻蔑一笑:“收起你的假慈悲,有些错只能错一次,你现在既然已经皈依佛门,就该六根清净,洗清你身上的罪孽,走吧,看在佛祖的份上,我今天不杀你。”
慈觉对于王后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不怒也不恼,只是保持他一贯地淡然。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
他迈着步子走向门口,经过王后与孔雀身边时,以只有她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喃:“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说完,他朝一旁的乌尔吉点点头:
“陛下,红颜枯骨三十老,往南方去吧。”
“医者仁心,‘仁’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她永远记得阿娘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充斥着悔恨。
天渐渐暗下来,西夜国孔雀公主的成人礼,作为这场典礼最重要的人——孔雀公主至始自终都没出现,就连国王乌尔吉也以身体不适不露面,作为亲王都克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斟上美酒以示歉意。
“有黄沙的地方就是佛祖照耀之地,我们都是兄弟国,今日本为孔雀公主的成人礼,奈何侄女被我兄长宠坏了,闹脾气不肯出来,再加上那懒怠的奴隶又照顾兄长不周,令他卧床,因此,都克在此,抬上好酒好菜,算是表达的歉意,实在是抱歉。”
虽然苦等了一天的心有怨言,但是年轻的儿郎们不用再暗自比较,俱都松口气,反而放开了心思,不再拘紧。
西域人天性好舞。
当王城内点起篝火,一扇扇烤得焦黄的羊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美貌的舞者贴着男人的腰肢端上酒杯,欢快的鼓点再次响起,男人们踏歌,女人们穿着纱裙扭动细腰,曲声不绝……
沙漠是个神奇的地方,白天太阳炙烤着大地,整个沙面像是架在火上烤,可是一旦到了晚上,就算你裹上你最为保暖的皮毛,也挡不住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你的身体。
“将军,前方就是西夜国。”
一支俱由黑甲士兵组成的军队像是幽灵般出现在在西夜王城的南边,悄无声息。
“地形宽阔,适合骑行,除城墙外,无任何防御建筑。”
身穿软甲的斥候探完前方路形,向马背上的黑甲将军报告。
“归队。”
黑甲将军身侧的副将扬了扬手,让斥候退下。
“天边的路……照亮……”
前方灯火通明的西夜王城隐约有歌声飘入耳际,一身黑色铠甲的将军策马向前小跑几步,他盯着不远处的城市。
“苍狼军何在。”
“吾在!”
随着黑甲将军一声大喝,在他的身后,一支皆由黑甲组成的将士如潮水慢慢靠近,除了行步声,再无一丝杂音。
黑甲将军调转马头,巡视着这一支他手下的队伍,从中原京都一路跋山涉水,原本一支纵横草原的骑兵在沙漠中行军也没听见一句异言,而今天晚上,这场征途即将结束……
“我欲踏破西夜王城,众将士可愿随我一起?”
黑甲将士们一阵沉默,而后整齐划一的发出震天般吼声:
“誓死追随将军!”
“好。”
黑甲将军再一次面向西夜王夜的方向,手中长枪一挥:
“众将士听令:丢下辎重与替马,换上战马,杀!”
“杀!杀!杀!”
“杀……”
阿布吉温柔擦拭着佩刀,佛仿对待情人一般。西夜没有冶铁技术,是以每把兵器都是宝贵的,这把刀是他的祖父留下来的,从他的父亲手中再传到他的手中,刀口依然锋利,每天他都会用白布将它擦几遍才行。
“银月高高挂,树枝儿低低摇,窗前的姑娘哟……”
他低声唱着求偶歌,脑海中慢慢浮现孔雀公主的面容,脸上闪过一丝羞色。
“呸,都克亲王又在胡说八道了,竟然说公主是因为闹脾气才不参加成人礼,在场的人谁不知是因为公主又犯病了。”
换岗的士兵相邀来到城门口。
“什么,公主又犯病了?”
阿布吉一听到两人的话,顾不得手中的刀,急忙冲到人前。
“佛祖保佑,原来是你啊,阿布吉,突然窜出来,吓我一跳。”
两人告诉阿布吉公主已经被一个大和尚救醒了,后者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样?公主没有择偶,阿布吉,这说明你还有机会,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阿布吉被两人的话躁得满脸通红,抱起刀就要走。
“怎么就走了?不对啊,你白天不是巡逻了?下午不归你站岗吧?”
“木托闹肚子呢,我来替他。”
“他这借口也就你会信了,傻小子,要是今天公主出席了成人礼,你又不在场,那岂不是白白错失了机会?”
阿布吉摸了摸后脑勺,憨厚一笑。
替岗的两人提着兵器慢悠悠地站到城门口。
“轰隆。”
大地一阵震动,站起身准备走的阿布吉一个踉跄。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疑惑地看向城门南边。
“能有什么声音?我现在耳朵里全是王城里他们唱的歌声。”
右边的士兵打了个哈欠,揉了柔眼睛。
“不是,你们听……”
得蹄、得蹄、得……
从远到近。
是马蹄声!
南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像是沙漠中的风暴,袭卷而来。
“敌袭!”
阿布吉拔腿就跑,边跑边喊。
“戒备,有敌人突袭。”
他爬上城墙,敲响警示鼓,可是城墙下发生的一切让他心惊胆寒。
一支黑甲骑兵趁着夜色直奔西夜城墙,快如闪电,刚才还在和他谈笑的两个西夜士兵瞬间被湮灭在马蹄下。
“咚!咚!咚!”
阿布吉奋力地敲打着警示鼓。
“嗖。”
一支长枪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擦过,阿布吉蹲下身体,抱着脑袋惊魂未定。
“公主,陛下,他们还在王城……”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鼓起勇气拔出腰间的刀,冲向王城。
孔雀是被外面奴隶惊慌声吵醒的,等她跑向门口推开门时,火光已经蔓延到了王城内墙,还有各种惨叫声与马蹄声……
她扶着门框看着庆典方向的火光冲天,眉头紧皱。
“波依塔。”
“属下在。”
一身黑衣的波依塔像是影子般出现在悄无声息。
“调动所有雀卫,保护王后与国王,你也去。”
“公主!”
“快去!”
波依塔垂下脖子。
“属下领命。”
等她离开,孔雀转身走进隔壁的屋子,找出一套侍女装套上,正拆着头上的头饰,外面一阵声响。
“小雀儿。”
王后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见女儿毫发未损,这才放下心来,她身后的两名侍女上前手脚麻利地将孔雀头上的头饰拆下来,给她披上一件黑色带兜帽的披风。
“听着,娘来不及向你解释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记住娘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从今以后,你就叫红菀,中原人,家中世代经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孔雀的人,乖乖地跟着他们,红云会在外面接应你。”
还没等孔雀发出疑问,就被王后不由分说粗暴地交给了跟在她身后的人。
“拜托你们了,请务必将我的女儿带到安全的地方。”
“是,夫人。”
带头的黑衣人向王后抱拳,将孔雀护在身后。
“阿娘,你要去哪?”
孔雀被推搡着往角门方向走,她转过头看到她的阿娘背着她往王城方向走去。
“我去陪你阿爷,小雀儿,飞吧,阿娘为你寻了一隅栖地,飞到那就安全了……”
王后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孔雀想叫住她,发现她举动的黑衣人立刻捂上她的嘴,少女眼泪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流。
那里正起大火啊,阿娘……
“手上留心点,将军有令:但凡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必须留下性命。”
一行人在逃到角门不远处发现那里的城门早被攻破,驻守了一队黑甲骑兵,另有一队骑兵策马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领头的黑衣人当机立断,将孔雀拉入一条黑暗巷角。
“吡。”
脚下踢到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孔雀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还保留着死前的表情,双目暴增,其形可怖,微卷的棕色头发沾满了血迹。
这是一个西夜国的守城卫。
孔雀重重地倒吸一口气。
“什么人!”
即将过去的骑兵突然停了下来,在队伍的最后面,一匹黑色神骏轻跃两步,马上的人准确的找到了他们躲藏的地方。
“进去看看。”
“得令。”
一个黑甲骑兵领命,策马走进小巷。
“公主,原本我们计划的突围角门的计划行不通了,等这个人一接近,我们会立刻杀了他,到时候公主骑上马我们护着你直冲角门,记住,一路上不要抬头,只管往城墙尽头跑,到那我们会有人接应你。”
孔雀敛了敛慌乱的心情,点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缓缓走来的黑甲骑兵。
百丈……五十丈……
马蹄声一步一声,如响在耳!
“冲。”
快到跟前时,马背上的骑兵被杀了个猝手不及,黑衣人借着地理优势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
“敌情!”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在被扭断脖子前向他的同伴们发了出警告。
“列阵!”
巷子外的骑兵并排,手中长茅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啧,硬骨头。”
领头的黑衣人将孔雀推上马背,向手下人示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握在手上,一个翻身上马俯身把少女护在身下。
“嘘……”
岂知那马认主人,两人差点被掀在地,黑衣汉子显然不会驯马,情急之下只有好让孔雀抓好马脖子,手中马背往马屁上狠狠一拍。
“驾!”
一阵混乱的马嘶鸣声,小巷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准备。”
黑甲骑兵们严阵以待,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骨碌……”
一个小瓷瓶从小巷子中率先滚出来,在石板上发出轻脆的碰撞声。
“散开!”
黑甲将军的话音刚落,地上的瓶子发出一声震天巨响,升起一团浓烟,瞬间包裹住在场的黑甲骑兵们。
“抓紧了。”
一匹马从浓烟中冲出来,正是黑衣人与孔雀,他们直奔角门,不料从旁边奔来一匹黑色的马,速度之快,迅雷不及。
眼看就要撞上,黑衣人只得咬牙勒住马僵,这才幸免被撞飞出去。
黑马的主人骑着它踱到俩人面前,拦住去路。
孔雀不敢松开抱住马脖子的手,她抬头望向前面的人。
他穿着一身和其他骑兵一样普通的黑甲,唯一不同的是头盔有一缕红缨,手持一柄银枪,胯下骑的马同样通体黑色无一丝杂色,双目炯神,长鬃飞扬。
孔雀识马,知道这是一匹没有煸过的战马,而且是一匹非常难得的好马。
他就是这群黑甲骑兵的主将?是他带着这群黑甲骑兵杀了他的子民?
孔雀想看清楚他的模样,无奈对方的头盔覆着面罩,根本看不到他长什么样。
“吁!”
被逼停的马又开始焦躁不安,黑衣汉子无法,只得扯紧僵绳。
裂空声响,黑衣汉子拔出腰间短刀,纵马挥向黑甲将军,一柄银枪将它挡开。
等孔雀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试探性地交过一回手,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一只手扯住兜帽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俯下身紧紧地抓住马鬃。
“老大,快走。”
其余的黑衣人已经赶来救援,他们拔出兵器迎向黑甲将军。
“啧。”
孔雀身后的汉子吐了口口水,将她的脑袋往下压一压,刀背一拍马屁股,越过被众人缠斗的黑甲将军,直冲角门。
“苍狼军听令,拦住冲向角门的马,除了女人杀无赦。”
这时,被困在浓烟中的黑甲骑兵也找到了方向冲了过来,那黑甲将军立刻脱身穷追不舍。
角门的黑甲兵已经摆好盾阵,空隙中插满长茅,以马的速度冲上去不死也重伤。
近在咫尺,孔雀闭上眼睛。
“妈的,一群滓渣。”
身后的汉子一声咒骂,当机立断调转方向,用不太熟练马术地控制着马的僵绳,成功扑倒两个黑甲兵后直奔角门城墙的楼梯。
“小公主,抓好,摔下去你那细脖子可就断了。”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孔雀死死抓着马脖子不敢松懈。
西夜国的城墙并不高,多是土砖砌成,战马轻跃两下蹄子轻而易举地在城垛中的过道上奔跑起来。
人间地狱!
孔雀伏在马背上,脸贴着鬃毛,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到处是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路边,被马践踏过的尸体惨不忍睹,肚皮大开,腹内之物倒出来缠在一起,头颅内的黄白洒了一地,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大多其形可怖。
空气中传来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浓重到她想吐。
城墙内火光冲天,尸堆成山,黑甲骑兵们骑马追赶着西夜国的子民们,将他们赶到一块空地上。
这场战争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手无寸铁的西夜国百姓怎么可能会是这群骑着高大的战马,手拿大刀的侵略者对手。
是谁?
究竟是谁领军挥刀杀入?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国家,她的臣民信奉佛祖,从来与人为乐,这一群杀神为什么要痛下杀手?
“驾!”
竟是那黑甲将军又追了上来,他的马速度明显比他们身下的马快了不止一点。
你们到底为什么杀害她的臣民?
孔雀几乎想转身质问他。
“喝,吃我一刀!”
一个高大的汉子突然从一处城垛窜出,挥舞着一把马刀斩向黑甲将军身下的马腿。
那战马好似有灵性一般,轻轻一跃,跳了过去,那突然跳出来的汉子还在愣神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柄银枪,心口一痛,红色染红了他的皮甲。
公主,逃吧,阿布吉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呀……喝!”
阿布吉双目暴增,在银枪从他的胸口抽出来之前死死地抓住枪柄。
银枪再一次捅进阿布吉的胸口,往外拔时枪尖的倒棱勾起血肉。
“啊……啊……”
我死也不会放手的!
地上的人痛得蜷缩在一起,可是他依旧没有放手,他瞪着马背上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无意识地吼叫,鲜血从他的嘴里不住地冒出来。
“是条汉子。”
惨叫声顺着风传过来,黑衣汉子脸上也不得不露出敬佩之情。
“小公主,你要好好记得这个人。”
“我记得……”
阿布吉,那个一看到她就脸红的少年。
孔雀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睛。
不知何时,身后的惨叫声已经听不见了,马蹄声再度响起。
“啧,阴魂不散。”
黑衣汉子转头看了一眼,眉头深皱。
“小公主,接下来你要自己走了,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回头,沿着城墙直到尽头,有我们的人接应,爷爷我这就去会会这个小子。”
身后一凉,黑衣汉子竟然翻身下马,重重地拍了一记马屁股,眼看人已经消失在黑夜中,他才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
“北吴哥沈家拳王铁牛赐教。”
“滚。”
马蹄眨眼就到,马上的人看也不看他,银枪一挑……
“吁……”
黑马前蹄悬空,黑甲将军用力扯住马僵调转马头,重新四蹄着地,他的马是战马中一等一的好马,虽然不会做出掀翻主人的事情,但是……
他的视线落在银枪上的那双手上。
宽厚,黝黑,指甲中还夹着泥土。
就是这双看上去和贱民一样的手,竟然拖住他的战马,以一已之力?
“北吴哥三年前便归顺我朝,你既有这身气力,不思报国便也罢了,为何挡我苍狼之路该杀!”
黑甲将军手腕陡然一转,用银枪弹开了黑衣汉子双手的钳制,手上一松便立刻枪出如龙刺向他。
而马下的黑衣汉子此时正暗暗叫苦,他生来比一般人力气大,因表现出众被家主常常委以重任。
这一次的任务原是护送西域的一小国公主到指定地方便可,哪知赶来才晓得是一个送命的苦差事,中原之主——北齐国的骑兵竟然在攻城,看到这一幕时他们简直感到不可思议。
那可是北齐王朝最精锐的苍狼骑兵!当年北齐征服吴哥也没用上这支据说战无不胜的骑兵。
这个不起眼的西域小国……
“我命休矣!”
黑衣汉子的手垂了下去,刚才拖住黑甲将军的马已用尽了全部力气,而对方毫不留情的攻击让他无法招架,身上早就没有一块好肉。
马背上的人一枪刺进黑衣汉子的心脏,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转过头望向黑漆漆的城垛过道,早就不见马的踪影。
这么多人护着,看来要找的人就是她了。
黑甲将军抽回银枪,继续策马追赶。
对方有备而来,人终究还是没有追到,待他回营,将那些不知情的杀了个精光,留下一些看上去服侍女眷的侍女,细细审问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也一并解决了。
“西夜国国王与王后烧死在王宫,此役,除了西夜亲王都克一家外再无活口。”
“都克亲王?留他何用?”
黑甲将军将吸饱人血的红缨摘下,扔到一边,接过副将递过来的暂新红缨换上。
“这……他说他来投诚,并献上他的女儿给将军您……”
“杀了。”
“是。”
副将冲下面的人挥了挥,自有领命的人前去动手。
他转过头愁眉苦脸地说道:“将军,符合要求的少女都死完了,也不知道哪一个是我们要找的,这回去怎么交待?”
“我自有主张,叫士兵别把人头割下来带走,左右不过千人士兵,让录功官记下来。”
“是。”
“传令下去,全体休整,一个时辰后兵分二十路,百骑为队,见到一群黑衣人带个女人的,除女人外,杀无赦。”
“末将领命。”
沙漠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黄沙,烈日炙烤着大地,一支全副武装的兵马护着一辆马车正急步前行,全身黑甲的士兵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战甲血迹斑斑,风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整支队伍沿着沙峰蜿延前进,这一路没听见一声马嘶,一句人的声音。骑着一匹黑色神骏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同样一身黑甲,唯一不同的在于他的头盔上一缕红缨随风飘扬,在沙漠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带领着队伍策马直奔地处沙漠边缘最繁华的城市——栖云城。
栖云城,是齐国最接近西域沙漠的城市,这里鱼龙混杂,住着西域人、胡人、汉人等等,往来贸易频繁,虽然隶属北齐,但是在这个城市却充满了异域风情。
巡城的士兵在城墙外例行巡逻,他们多由身材高大的西域人或是胡人组成。
“呸,天天吃肉干,嗓子都要张不开了。”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士兵扯了扯脖子处的防护皮甲,正要开骂栖云城的城主时,突然大地一阵漫天烟沙从沙漠那边袭卷过来。
风暴来了?
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
但是,很快,大地的强烈震动让他们发觉猜错了。
一大群黑甲骑兵从飞扬的黄沙中冒出来,声势犹如千军万马奔腾,眨眼将近,马蹄声就像是沙漠中的风暴来临之时的嚎叫,轰鸣得令人耳朵生疼。
这群人身上的盔甲无一不是带着血迹,就像是刚刚狩猎完的狼群归巢,气势逼人。巡逻小队的队长哪见过这阵仗,拿着武器的手止不住地哆嗦。
“这里是栖云城,任何可以引起战争的行为都会被视作挑衅我大齐国,识相的乖乖下马,出示文谍……”
“嘶……”
明明是烈日当空,可是领队的黑甲将军目光朝他瞥来,眼中如冰泉上涌的寒意让巡逻队的小队长就感觉自己胸口呼吸都因难。
“给他。”
司夜白收回目光,轻策战马一个踏雪飞鸿直接越过小队长的头顶,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城门内。
“接着。”
近两百骑兵紧跟着进了城门,其他黑甲骑兵则停在城门外训练有序地排成方阵,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才找回正常心跳的巡逻小队长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通行令牌:
苍狼行如吾临
“这、这是……”
天家御赐给苍狼营能自由出入皇宫的领牌,皇宫都能进,这小小的栖云城门……
“刚才进去的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苍狼营镇军主将司夜白?”
在场的巡逻卫兵听完不禁面露大骇之色。
而进城后的骑兵们一路扬鞭策马直奔栖云城城主府,路上行人纷纷躲避。
苍鹰在上空盘旋,激战后的战场开始安静下来,血腥味飘散在风中,引来大群苍鹰,它们停驻在尸旁,叫声凄厉……
倏地,一只苍鹰张开它的翅膀,带着锋利的爪子俯冲下来……
从浑浊的眼球中,孔雀看到他的身影——一个身穿黑甲的男人。
“阿娘!”
少女从恶梦中醒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昏暗的房间内,一名劲装装扮的女子正襟危坐于榻前,听到动静她连忙起身上前。
“公主殿下。”
“什么时辰了?”
“未时过半。”
劲装女子将少女扶坐在妆台前,点上烛火,昏暗的房间亮起一盏微亮的光。
镜中人的容颜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她年纪虽轻,但是长得极美,标准的鹅蛋脸,黛眉微弯,一双眼尾稍显细长的丹凤眼眸光流转,只可惜本该红樱点朱的唇色如今却是苍白无色。
“咳咳,不用了。”
她接过劲装女子递过来的茶水,拒绝了要帮她梳头的请求。
水缓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润意。
屋外传来骚动,马蹄声眨眼而逝。
“他们追上来了。”
少女纤指轻抚瓷杯,细细地把玩着着瓷杯,声音平静得吓人。
劲装女子立刻弯腰请罪:“公主,红云无能。”
“世上再无孔雀,从今以后我就是红家阿菀。”
“是。”
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泄下,少女扶着红云的胳膊站起身,不因病体为拖累,走得从容优雅。
“按照阿娘说的去做吧,先想办法去吴哥红家。”
推开门,强烈的阳光直射进来,打在少女的身上,她抬起头,迎接刺目的阳光,眼角落下一滴泪水。
“黑夜过去了。”
“是。”
身后的红云单膝下跪,低垂着头,抖动的肩膀似在极力忍住自己的情绪。
栖云城多方交界,也正是为鱼龙混杂,各族人都有,这里曾经也是著名的三不管地带,而自从中央王国——齐国国力越发强盛后,这里也渐渐以汉为尊,而栖云城的城主也变成了必须是齐国任命的汉官,否则各路人马不服从管理。
“啪。”
铁靴一脚踩在石子路上,缩在一旁的管家心疼得脸都皱在一起,刚还在检查府中布置可有不妥之处,大门外就响起铮铮马蹄声,以为是城主归来的他慌忙出门迎接,哪知迎来的是一群黑面煞神,银晃晃的兵器吓得大气都不喘。
作为城主的府邸,内里极为豪华奢侈,入门后踏上的地面不知铺的是什么石子,大小相差不大看上去美不胜收,奇花异草和奇山异石作伴,就连回廊的帷幔都是用的南方绸布。
“这场面比之就京都的伯候之府也不枉多让,区区一个四品城主,李新维倒真懂得享受。”
副将陈卓跟在司夜白身后低声称奇。
走在前头的司夜白不语,径直走到会客堂,轻车熟路之程度让下人一度以为他是在逛自己家的后花园。
“大人,您可回来了,七彩石碎了十来颗啊。”
大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管家伸长脖子一瞅,可不正是自家的城主大人,连滚带爬地抱住他的大腿就开始哭。
“滚到一边去。”
李新维脸黑如锅底,急步走向会客堂。
酒肉满桌,美人在怀,他的晌午饭还没吃上,下面的人就十万火急地来报。
“大人,苍狼营主将司夜白大将军进城了。”
这就像是一道晴天霹雷,直达他脑门。
他李新维身处栖云城,距离京都岂止千里之遥,过的从来是天高皇帝远,此城他乐逍遥的自在日子。
突然冒出来一个司夜白!
这司夜白是谁?那可是当今天家的大红人,手握十万大军,两万铁甲骑兵的煞神。
关于他的传闻,大大小小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传了不下十遍,就连栖云城的人也听闻过他的名字。
无他,凶也。
出征必胜,杀敌必尽,就连俘虏也不会放过,他所带领的苍狼营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他是齐国皇帝手下最利的一把剑!
这样的一尊煞神突然天降,李新维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这可是个沾满鲜血的屠夫啊,他生平最讨厌和武将打交道,可是眼下这尊是不得不他打起精神应付的那种。
一进会客堂,就看到司夜白端坐在主位上,依旧带着罩面的战盔,副将陈卓抱着他的银枪立于身后,其他黑甲骑兵在下首站成两排一字排开,原本用来宴客的会客堂充满了肃杀之意。
李新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下官来迟了,让大将军好等,请大将军恕罪。”
可怜他作为一城之主,齐国堂堂四品要员,伏在地上半天也不见上面传来任何声响,炙热的天气让他的后背很快湿了一大片,饶是如此,李新维也不敢有什么举动。
“城主大人多礼,请坐。”
良久,头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如天籁般让李新维如临大赧,他忙不迭地谢礼,作足最低姿态。
“不知大将军远道而来,有何要事?下官虽不才,但是如果能帮得上大将军,那实乃下官之荣幸。”
“你这城里可有治伤的大夫?”
“有的有的,下官马上着人去请,不知大将军伤在哪里?需要什么药材?下官也一并送来。”
“我家将军英勇不凡,何来伤病,需要治疗的人另有其人,你速速去办。”
陈卓眉毛一竖,喝住李新维。
意外的,对于陈卓这个六品副军将领的以下犯上,李新维也没表现出怒意,反而更加谦卑:“是,下官马上去办,还请大将军先歇着,先喝……”
“谢城主好意。”司夜白站起身,慢慢地走下台阶,铁甲发出的碰撞声越来越近,让李新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前的人一身黑甲上血迹干透,经过他时周身散发出来的浓重血腥味令人窒息。
“将大夫送至城外三十里外的苍狼营便是。”
待空气重新吸入,会客堂的黑甲骑兵们散了个干净。
“大人,您身上都湿透了,擦擦吧。”
回过神来的李新维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汗巾,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衣襟前后早已湿透如纸,擦掉额头上的汗,看了一眼门外,低声对眼前下人吩咐道:“张贴布告,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夜幕降临,栖云城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没了白日的躁热,人们纷纷走出家门。
城主府的灯火比平日更敞亮,同样是在会客堂,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满脸络腮胡的胡人,也有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无一例外,他们都是男人,而且是上了年纪的男人。
在这样的人群中,出现两个女人的身影就格外的引人注目,李新维的脚步停在两人面前。
“你也是大夫?”
他指着两人中年纪看上去大些的女子直皱眉头。
“城主大人,小女只是一名下人,我家小姐才是大夫。”那女子向李新维行礼后退至另一名女子身后。
“你?”
李新维将视线落在前头的女子身上,脸上戴着面纱,头披着纱巾,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地编成一条辫子,身上着一袭西域时下兴起的白色长裙,点缀金片宝石,这是西域年轻女子最典型的妆扮。
“见过城主大人。”
声音似山涧泉水,沁人心脾,一口标准的中原话官话。
“岂有此理,一介女流也妄配称‘大夫’?”
还不待李新维说话,就有一白胡子老头跳出来,指着两女子暴跳如雷,其他众人也是一脸不满地纷纷附和。
“城主大人,将她叉出去。”
“就是,太胡闹了。”
“城主……”
“安静!”李新维一声大喝,四下立即噤声。
“尔等当这里市集吗?大声喧乱成何体统。”
他环视着这些栖云城大夫,直到再无一人敢抬头,这才转过身对着这位据称是在“大夫”的女子。
“你说你是大夫,师承何人?行医几年?”
“家师北山松月老人。”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大夫俱都一脸惊疑不定地交耳私语,李新维在听到“北山松月老人”时看向她的眼神时变了变。
“你是松月老人座下唯一的那名女弟子?”
“正是。”
少女行礼回答,不卑不亢,李新维的脸色并没有所和缓,他盯着眼前的主仆二人,良久,才冷笑一声:“松月老人名满天下,谅你也没那个胆量冒充。”
“大人,不可轻信啊。”
“是啊,大人,此女来历不明,不能光凭……”
“行了。”其他大夫被李新维打断,他走回主座,随手挑了两个年纪看上去较长的大夫:“如果是个冒牌货,去了那地方只有死路一条,你二人也打起精神,医好了赏赐少不了,要是出了差错,掉了脑袋可别怪我。”
被点到的两个大夫被他的话吓得脸色发白,身如抖筛的他们被城主府的护卫架上了马车。
“你们也快点。”
被护卫粗鲁驱赶,少女脚下一个踉跄,她也不恼,向李新维告退后扶着身边的女子慢慢地坐到了后面的马车上。
车夫驾着马车驶向城门外,将他们送到城外苍狼营驻扎营帐处。
成片的白色营帐烛火明亮,一队队黑甲士兵来回密集地巡逻,在主帐的附近更是加大了力度,主帐的帐蓬亮如白昼,帐壁内人影清晰可见。
司夜白坐在地毯上,即使是在苍狼营的营帐中,也戴着战盔,他手中拿着羊皮地图正仔细研究路线。
“将军,那和尚又烧起来了。”
陈卓打发掉前来报告的士兵,钻进主帐。
“大夫来了没?”
司夜白丢掉手中地图,站起身抬腿就往外走。
“来是来了……”
“怎么?”
陈卓挠着脑袋,颇为为难:“将军您还是先去看看吧。”
司夜白来到一处小营帐内时,李新维请来的两位大夫已经对躺在榻上的人——一个大和尚,忙活开来,翻眼皮,看舌苔,听心跳各种都试上一遍。
司夜白站边一旁冷眼看了半天,最后让人将两个大夫扔出了营帐。
“陈卓!”
他的眼光在扫到帐中央站着的两个女人时,气压陡然下降。
“不、不是我叫来的。”
陈卓慌忙摆手:“她们也是前来诊治的大夫,送来的人说是北山松月老人的弟子。”
司夜白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站在前面的女人,一身异域风情的装扮,眼睛却墨如点漆。
“你是汉人?”
“是。”
那女子轻咳两声,扶着身边女了的手臂,从容应答。
司夜白听到她的声音眉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太年轻了。
“叫什么名字。”
“阿菀。”
“姓阿?”
“不,我姓红。”
“哼。”司夜白冷笑一声:“松月老人可没有一个姓红的女弟子。”
“是没有。”
阿菀将面纱拿下,仰头直视着司夜白:“权宜之计罢了,将军要的是一个大夫,师承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懂医,能治好这个大师。”
司夜白微俯,肃杀之气突间扑面而来,一侧的陈卓立刻抽出武器。
“小姐。”
在阿菀身后的女子上前一步欺身挡在两人中间。
“红云,退下。”
红云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垂手退到一边。
“你的企图。”
“咳咳……”阿菀掩着嘴咳得不轻,红云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你自己都病成这样,还能救人?”
陈卓凑上前打量这个娇滴滴的美人。
“你这不胡不汉的打扮怪别扭,你们是打哪来的啊?听口音不像是北边的汉人,南方的?怎么骗人说是松月老人的徒弟?”
“咳咳,我家祖藉南方,后来经商到吴哥生了根,吴哥红家药坊就是祖上产业,这次我是随叔叔来西域做生意,听到沙渠国有位得道高僧,就想让他帮我治病,谁知我那叔叔想除去我之记已久,幸好一群忠仆护我到栖云城,咳咳……”
阿菀咳得陈卓直皱眉头,不过对方条理分明,也听明白了大概,他扭过头,发现自家将军已经走到了和尚的榻前。
“将军?”
“接着问。”
“那你为什么要假装是松月老人的徒弟?”
“我想活命。”
“哈?”
“我叔叔已经追到栖云城,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你们这不是需要大夫?世人都道我红家以药起家,殊不知红家的医术也是超群拔众,我能救这个和尚,咳咳,我不为别的,只要你们启程时带上我就好,以这位大师的命换我主仆两人的命。”
司夜白坐在榻尾,听少女说的话注意到她说起她的叔叔时并无情感起伏,仿佛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编的?
“嘶……”
榻上的人呻吟了一声,望着他越来越紫青的脸色,司夜白没再让陈卓多废话,同意让少女施救。
阿菀走近榻前,发现躺在上面的不是别人,而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慈觉,此时的他脸色铁青,唇色发白,浑身冒冷汗。
她收起内心的波澜,伸手探去。
“发烧了?”
慈觉的额头滚烫得吓人,阿菀让红云端来一盆清水,打湿毛巾搁在额头上后撕开他的僧袍前襟,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胸前直达腋下附近,皮肉外翻红肿,还有多处化脓严重……
“把剪子和匕首煮一遍。”
“药箱第二格第四个蓝瓶子。”
“拿条白布堵住他的嘴……”
司夜白环胸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叫红云的女子有条不紊地按照少女的的指令做事,而后者拿着经过烧热的匕首专心挑挖着大和尚伤口处的腐肉。
“唔……唔……”
那和尚被痛醒,陈卓带两个士兵上前制住他的手脚,以免坏了事。
约摸半个时辰后。
“呼……”
绑好绳结,阿菀长吁了口浊气,她在红云的服侍下净了手,施施然地走到司夜白身前。
“将军,病人的伤被耽搁了太长的时间,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今天晚上的造化。”
“他如果死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孤独。”
司夜白的脸被面罩蒙着,无法让人看到他的表情,可是透过面罩传出来的声音却如冰似铁。
阿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对他释放出来的杀意毫无所觉:“他如果死了,也是阿菀学艺未精,要杀要绞,悉听尊便。”
“陈卓,守住门口,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是。”
司夜白掀帘而出。
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小营帐如今空了大半,只余她们两主仆。
“小姐,您的计划太冒险了。”
红云脸上浮现担忧之色。
阿菀病歪歪地靠在帐壁上,面露倦意:“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
红云还欲说什么,阿菀已经靠着帐壁闭上了眼。
“注意大师的情况,有异样叫醒我。”
低喃完,她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深夜。
地处沙漠边缘的栖云城刮起了大风,黑云翻滚,一片肃杀意。
司夜白就算是睡觉也一样穿着战甲,他平卧在榻上,一阵强风吹起主帐门帘,帐中烛火两下明灭,眨眼间司夜白已经持枪掀帘而出。
“将军,风势太大,不辨东西,还请您回帐。”
守在门口的陈卓拦住了他。
司夜白站定身形,狂风刮在他的盔甲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在营帐的最西边,原本灯火通明的营帐突然灭了大半,不多时就响起一阵刀剑相交的打斗声。
“敌袭。”
司夜白脸色一沉,推开陈卓直奔西边。
狂风卷起黄沙向人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睛,根本看不清东西,一行黑衣人就是趁着这股风偷偷摸进苍狼营的营帐,岂料任他们占尽天时仍被巡夜的士兵发现。
“老大,怎么办?”
黑衣人的砍刀只能在装备精良的苍狼士兵盔甲上划出一条浅痕,他们借着风势边打边退。
“妈的,往后退,分开搜。”
苍狼营的士兵都戴着蒙面战盔,行动比起黑衣人更加有优势,领头的人思考再三,决定化整为零,先找出他们他的目标所在帐蓬。
阿菀是被吵嘈的脚步声以及打斗声吵醒的,声音由远渐近,她睁开眼起身掀开门帘,帐蓬外狂风卷沙,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人从哪个方向来,她当机立断转身吹灭了帐中唯一一盏油灯,帐蓬陷入黑暗。
“何事?”
“有刺客摸进来了,像是在找人,十有八九是冲咱们这帐蓬来的。”
红云早早地戒备起来,手中拿着匕首挡在阿菀的面前,眼睛紧张地四望。
阿菀此时内心不安越来越重,她扶着红云的手臂慢慢走到榻前,榻上慈觉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均匀,不似她来时那般急促,病情好转倒令她心中略微安定。
嘈杂的声音越渐近,杂夹着兵器碰撞之声,明显刺客已经靠近了她们的帐蓬。
守在营帐门口的士兵也不知去向,阿菀用帕子捂着嘴轻咳几声,拉着红云示意她跟着自己躲到门帘处。
要是一个人进来凭云姨的身手想要制服不是难事,怕就怕……
“大哥,这里没人守。”
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道人影冲入了帐蓬中,幸好帐内太过昏暗,冲进来的人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两人。
“床上躺着个快死的和尚。”
冲进来的几人摸黑张望,在发现除了一个快断气的和尚再没别人后放松下来。
“大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大意了,苍狼营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大的风也能发现我们的踪迹。”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商量。
猫在门口的阿菀与红云大气都不敢出,门帘近在眼前,可是她不敢去掀,逃出去很简单,但是以她的身体跑不了两步就会被追上,她看了一眼慈觉的方向,更何况她必须保证这个人活着,她的计划才能实施。
“我们估计是跑不掉了,但是总要有个人回本家报信,我们就抓住这个和尚出去,以他的命换老三活命的机会。”
“大哥,这机会我不要,要活也是你活着。”
其中一个较为瘦长的汉子陡然提高声音拒绝,被他被为大哥的人狠狠瞪了一眼:“小声点,别在我们地还没商量完把人引过来,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这事就这么定了。”
“大哥!”
“大……咦?”
门帘被突然掀开,几人同时回过头,发现两道人影钻了出去。
“抓回来。”